再次整编后,我与新来的蒋国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仅有一县之隔,我在武连,他在平阳,我们那一带都喜欢把“二”说成“儿”,把“环”说成“烦”。我们那里都喜欢种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黄”,最后的那个“黄”字会说成“房”,乡音让我们一见如故。蒋国全总爱炫耀说他跟当今委座是本家,要长官对他客气点。士兵们都爱逗他玩,对这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蒋姓士兵不客气看你龟儿咋着?蒋国全便没了下文,士兵们嘲笑他,叫委座给你派个好差使嘛,怎么也来送命?蒋国全便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上战场打鬼子,光荣呢,我们蒋本家都说了男儿当精忠报国嘛!士兵们就笑,好个男儿,你就等着送死吧!蒋国全也来了气:老子又不是没死过!
蒋国全其实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从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广西,他失去了两根小指,腿上被弹片切掉了一大块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还有大火烧伤的痕迹,还掉了两颗门牙,这让他说话不关风,吹牛时嘴巴里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欢撩起上衣给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说老子不是说了耍的,老子这是玩命拼出来的。士兵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国全言必称“老子”,这让很多人不舒服。我因为急于攀老乡,也就不再计较他说话的口气。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母亲、媳妇和两个弟弟。蒋国全说他结婚很匆忙,定亲七天就完了婚,媳妇也没坐上红轿子,还是自己走来的。他在临走之前没日没夜地在媳妇身上倒腾,希望抓住最后的日子让她怀孕。蒋国全抽着我的旱烟,幽幽地望着黑黝黝的山说,不知有了没,但愿不是个男孩。
蒋国全问我老家的亲人,我告诉他我还有父母、哥哥和弟弟。蒋国全又问我娶媳妇没有,我说还没来得及呢!蒋国全便说,你娃空长子弹,可惜了。我不再说什么,一心想着春花,把春花的每一个细节都想遍了,叹了一口气,也对着山说:不知我哥嫂生孩子没?我希望他们过继一个儿子给我做养子,仗打完后回家过日子。蒋国全叹,这鬼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春节后不久,炮弹打碎了沐水河里的暗冰,抖落了吴家坝上空稀薄的欢乐气氛。这次不是敌人的炮弹,而是我们的炮弹向敌方阵地出击。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我们便拿下了清平县城,后来才知道敌人利用春节期间悄悄撤退了,清平几乎是一座空城。
我们以清平为大本营开始反攻。数十万部队在山野间兵分三路迂回、穿插、包围敌人。一天清晨,我们的侦察兵发现一个山窝里飘出了一团一团的炊烟,老百姓都逃了,这一带哪来那么多炊烟呢?长官分析可能是日军烧起柴火煮饭。我们悄悄潜入山头,突然吹起冲锋号扑向敌人时,才发现敌人的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下便仓皇逃命,地上甚至遗落了袜子、内裤、刮胡刀和水杯。
又有一次我们冲进一个开满黄花的山谷,花丛中看到数十具烧焦的尸体,清理时才知道那是一些伤兵,那是鬼子撤退时做的紧急处理,他们浇上汽油烧死了那些无法带走的伤兵。我扒开烧得残破的衣服,发现一个面目很稚气的日兵肚子上的裂口能看到裸露的肠子,手里还握着一张烧了边角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的人都穿着和服,前排正中坐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左右两边一边是一个中年妇人和中年男子,后排则站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很显然,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家庭,背后是树木掩映的小屋。
我们真不敢相信,鬼子会这么对待伤兵。山谷里有几间瓦房,要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倒是安家居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聚气藏风。一条小河从前面缓缓流过,水边长满了翠绿的杨柳。河边有一些水田和堰塘,黄色的小花从山谷一直铺向天边,微风把死寂的战栗从花上传递出去,两耳能听见风的低吟。在这些鲜艳的花丛间,零乱的尸体就像焦黑的石头被遗弃在那里。团长王耀义便骂:狗日的东洋鬼子,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命令我们从农舍里拿来锄头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死尸一起埋葬了。
蒋国全和我抬尸体时,老是把脸别在一边,他说死尸让他想起那股回锅肉炒焦的味道,他甚至用手轻轻一揭,便拉起一块长长的肉皮,就像一条撕破的黑布,在他的手上荡来荡去。蒋国全说,人肉和猪肉一个味道。他又说,小时候听人说人的肠子是花的,现在才知道和猪肠子差不多。那次埋尸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吃回锅肉,一向饿痨一样的士兵们都怕吃回锅肉,这让炊事员大惑不解。
团长王耀义,是成都陆军讲武堂的学员,在川军混战时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抗战开始后他便蓄须明志,表示要等到赶走鬼子再刮胡子,士兵们都叫他大胡子,他也以大胡子自称,这让部下感到亲切。大胡子说他是响应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人,在军官中他没有纳妾蓄婢,而是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大胡子甚至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脖子里面挂着一个十字架。大胡子说就是这个十字架在战场上两次救了他的命,他取下十字架在士兵中间传递,我问团长这个十字架上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是不是犯了事情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大胡子说,你龟儿子脑袋简直是个大草包,怪不得你爹叫你梁草。十字架上的叫耶稣,是个外国人。至于他为什么要被绑在架子上,大胡子说一言难尽,他没偷没抢是个好人。蒋国全说,听说我们本家委员长也信耶稣,这外国爷爷是不是像观音一样能救苦救难?大胡子说,蒋家老弟,你还真他妈的灵光,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你看这弹痕,要不是这玩意挡着,子弹早就钻进心窝里去了!蒋国全便滋滋地叹着,嘴里嘶嘶啦啦的像蛇芯子的声音。
士兵们便开玩笑,叫大胡子再弄些耶稣像来,每人胸前挂一个。大胡子说,哪有那么多嘛,这一个还是我妈亲自从脖子上取下送给我的。我妈从小失去了双亲,是一个英国修女收养了她,她在教会里长大成人,当然皈依了基督教。后来结婚生子后,便让我们每一个孩子受洗,我对我妈所在的教会也是一知半解,做弥撒完全是孝顺母亲的一种方式。直到战场上,十字架救了我的命,我才认真起来,没事时也看看《圣经》。哎,蒋老弟,听说你的本家蒋委员长在骊山被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软禁时,有一天早晨翻开《圣经》就读到一句“有个女人将要来救你”,委员长暗喜,当天下午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便乘飞机赶到了丈夫身边,委员长居然抱着夫人痛哭。当然,夫人救了委员长的命。不知真有其事?蒋国全一头雾水,直说蒋家人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通风报信,太不够本家亲戚。几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同祖同宗呢!大家便一阵哄笑,大胡子笑得胡子抖个不停。
那一带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印象中那些黄花很快被浊黄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里,河流上都泛着褐黄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里能听见墙体泡软后房屋倒塌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泛到无人耕种的水田里,水又泛进土地,有时在山坡上也能捡到死鱼或者泥鳅。岩石上长出厚厚的一层青苔,连我们精心保护的被褥也有淡绿的霉灰。士兵们经常在黄水中行走,泡得关节已经变形。蒋国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细小的指头,蒋国全便骂:长出这东西有鸟用,还不如下面长出一条来。周少智说,你就是把种子播进女人的地里也要被这水泡死的,发不出芽来,长了一条派不上用场,再长一条也无济于事!
周少智是一个老光棍,他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当然讨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动要求当兵的,混吃混喝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女人。后一个愿望至今没有达到,肚子倒是混了个半饱。周少智说,老子不为党为国参战,只图一口饭一点军饷。私下里周少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赢就躲,躲不过就跑,保存自己要紧。周少智说得像喝一口稀饭那么轻松,他能从北跑到南,也并非易事,至今屁股上还削去了半边坐墩肉,周少智经常抚着空虚的屁股说,多好的瘦肉,都喂东洋狗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也补不起来了!
那场没完没了的雨使云雾岭战役显得极其悲壮。足足有四十多天,我们发起二十多次冲锋,血水顺着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中,我们甚至无法掘地掩埋,只有任随那些尸体浸泡、肿胀。大胡子王耀义经常冲锋在前,左手已被打断,右腿上挨了一颗子弹,随军医生甚至无法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为他包扎。最后还是当地的一位向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山洞。王耀义捋一把胡子往嘴里咬住,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叫医生用刀子挑出了弹头,又烧掉一把头发用灰烬来止血。
潮湿让伤口很快感染,伤兵们往往两三天之后便发起高烧,蛆虫在伤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里袭击着士兵们的断肢残腿,惨叫和高烧的呓语在阴暗的洞穴里游魂般地飘荡。洪水阻断了担架队、运输车和后援部队,幸好飞机还能给我们空投食物,后来还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药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有一天冲锋后敌人俘走了我们几个士兵。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听见士兵的号叫,然后是尖厉的叫骂,最后一声是一齐喊出来的,弟兄们,替我们报仇啊!雨声中复归于一片死寂。
团长气愤已极,一把扯脱了几根胡子,大叫: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三天之后,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现了又红又圆的太阳。大胡子请求上面派飞机轰炸云雾岭。几十分钟之后,山头被飞机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连岩石也成了松软的土堆,尸体也被炸成碎片,残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树枝和草木混杂在一起。飞机完成扫荡后扬长而去,天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飞行轨迹,像一些没来由的轻巧弧线。大胡子趁机率部突击,最后,我们在山头的地堡里找到两名受伤的日军。据交代,那一连串巨响,是日本兵用最后的几颗手榴弹爆炸自杀。大胡子团长追问日军是怎样弄死了被俘的中国士兵,一个双腿被炸断的日军说:他们被绑在树上开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们去找尸体,士兵报告,大树被飞机突袭时炸得东倒西歪,只在一根折断的树上找到一具尸体,大胡子去看,尸体被从中剖成两半,内脏还悬挂在胸腹腔之外,蛆虫像蜂窝一样欢活地蠕动。大胡子大吼:狗日的杂种,这也是人能干出的事吗?吩咐部下立即把尸体取下埋了。
团长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中,向我们招手:弟兄们,过来歇口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团长的胡子上沾满泪痕。团长向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又逐一给我们点火,双手有些颤抖,团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团长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士兵的命运还不如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着疯长的野草,垂头丧气地抽烟。胜利者没有胜利的表情。周少智说,咦,怎么狗尾巴草是红色的呢?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尾巴草。我说,我家乡那一带这种草是青绿色的。蒋国全说,看上去上面洒满了血。团长说,这种草是血水泡出来的。我颤颤抖抖地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闻,真的有一股血腥味,连花上的那层绒毛都是紫红紫红的。放眼望去,摇曳的狗尾巴草染红了我们的视野,也映红了云雾山的这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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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岭战斗之后,我们和日本军队形成隔河对峙的格局。河上的桥梁早已被炸毁,只有蜻蜓或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河面上经常漂浮着一层水雾,河边的树木或野草在这层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影影绰绰。早晨到河边洗脸的时候,冷不防就在雾中看到对面河边的黑影,开始还以为是一丛灌木,再仔细一看,才看清是洗脸的日本兵。子弹贴着水面飞过来,这边便举枪还击。这样,白天便没有人敢下河,取水的士兵们也只有趁天黑才敢去挑水。
夏天我们不断听到湖南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士气受到极大的鼓舞。敌人近在咫尺,我们哪敢有丝毫的松懈。大雨过后,夏天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因为太近,躲在掩体里,时刻注意对面,生怕敌人突然发动进攻。
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