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绵不绝的山间公路上,汽车蜿蜒行进着。回望后面,烟尘蔽天,车队和行走的队伍望不到尽头。杨六娃说,梁哥,这是多大的阵势啊!王义武说,回到成都,我可有吹的了!杨六娃又小声对我说,看,殷秀珍在街边的人群里挥手。在缓缓行进的汽车上,我并没看清他说的姑娘,只看到一些挥动的小旗。杨六娃神秘兮兮地问我,你想春花不?我摇头,他说,你娃太假了,哪有不想的!我说,想也没用,她可能都做我嫂子了!
那次行军,最轻快的就数杨和顺了,他一路眉开眼笑,不时吹一声口哨。扁担再次给他带来好运气。看得出,他喜欢那个卖茶水的姑娘。天地向他敞开,万物对他微笑。因这浪漫的情绪感染,打仗也成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打趣他,你那宝贝扁担,可能真是什么神物哟!打鬼子、找女人,都叫你撞上,什么时候我也去找根扁担带上。杨六娃说,梁哥,你还别说,我这根两头包着铁花的扁担是我爷传给我爹的。离家那天,我爹顺手就给我了,说打架没家伙咋行?我不要,我说我是去打仗,不是担大粪!我爹说,管他打仗还是打架,总不能赤手空拳,拿个家伙心里不慌!杨六娃又说,我爷是个铁匠,他老人家在阴间保佑我哩!
出了国界,华侨和缅甸老乡也来欢迎我们。部队要我们严格遵守纪律,我们一路做着友好的手势,他们也回应我们同样的姿势。再往前进入缅甸丛林,行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知怎么,一进入密林,就想起安家山上我和梁根迷路的经历,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进入缅甸,我们急行好几百公里,大家已经疲乏得喊爹叫娘了。部队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在夜晚的星空下走,我们只觉得方向有点变化,但大军行进,我们只好跟上。这样又跑了一天。大炮轰鸣,枪弹在林间嗖嗖地响。王义武躲在我胸前,说:梁大哥,我怕……我知道他第一次上前线,他的身子抖抖索索的,就像风中的草。我像父亲一样拍着他的肩膀,我说:他们也是人,你不怕鬼子,鬼子就怕你!
夜晚长官命令我们在丛林里点上火把,每个人都拿着火把舞动,喊杀声伴随着炮弹在夜空震响。一时间,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山峦和凹地连成一片,天上地下连成一体,我们只听见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就像狂风一样横扫敌阵。发起冲锋时,王义武跟在我身边。每一个军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鼓荡起来。在猛烈的攻势下,敌人的炮声哑了,枪声也渐渐稀落。天亮了,我们也不知道冲了多远,直到后来看到高鼻子大眼睛的洋人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洋人,好家伙,那鼻子像鹰嘴岩!我还正犯迷糊,就被几个洋人抬起来抛到天上,我被搞得头昏眼花,只好把眼睛一闭任他们摆布。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胜利了,鬼子已经被赶跑了!他们笑得直流眼泪。有一个洋人抱着我就不松手,眼泪弄湿了我的肩膀,他还捧着我的脸又亲又啃,臊得我满脸绯红,他们身上的那股臊臭熏得我直想发吐。狗日的,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不像人驴不像驴的动物,长得这副熊样!奶奶的,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从小就听说鬼怪长的是绿眼睛,他们的眼珠差不多就是想象中鬼怪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日军把他们包围了,是我们撕开日军防线救出了这些英国人。我心想,绿眼们兴许在这里也撞见道路鬼了,冲不出去,是我们把他们唤醒的。
当时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我们递水给他们,他们顾不得喝水,一直这么搂抱我们,哭得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像个泪人儿。这些绿眼洋人也怕死,死里逢生,又高兴得要死!
我们的士兵满脸是泥巴或火把留下的污渍,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笑得脸都变形了。第一次打胜仗,真是扬眉吐气了。王义武被一个高大的洋军官扛在肩头,细小的双手戴上了军官送给他的白手套,挥舞着一半白一半黑的手臂,就像一位将军检阅部队一样神气。杨和顺捡到鬼子落下的一把马刀,就像扛扁担一样,把他的战利品扛到肩上。一位英国将军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的长官呢,我要感谢他,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这些洋人终于丢下他们的傲慢,刮目看待我们这些并不起眼的中国军人。那位洋将军听说长官还在山头,他便丢下他的士兵一路狂奔到山顶,紧紧地拥抱着那个一身沾满灰土的中国将军。他们几乎是手拉手地来到士兵中。我第一次看见这位过去从未听说过的长官,瘦长的身材要是穿上一袭长衫,在大地方的某个学校当个教书先生,倒是很适合他的气质。但他偏偏一丝不乱地穿着黄呢军服,就像一套滑稽的盔甲,罩在纤细的身上。他的嘴角有那么一点嘲弄一切的笑意,只有这点流露出内心的狡黠。他看见王义武的样子便停下了,问他今年多大了,此时王义武早已摘下手套,慌忙立正敬礼,白手套像小鸟一样飞落在长官的帽沿上。班长李大贵在旁边干着急。长官取下帽子,把手套还给王义武,那小子才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今年……十四岁。英国将军连竖大拇指,中国将军夸他:四川的娃娃兵,了不起!并当场取下衣兜里的一支钢笔,送给这位勇敢的娃娃兵。
那次战役后,将军杨兴胜名声大震。他一连获得了美国、英国和国民政府的勋章。士兵们私下谈论自己的长官,都抑制不住内心的自豪。关于将军的传说,像波浪一样阵阵涌过军营。有人说他是从美国最著名的军校毕业,比黄埔军校更加了得!有人说他有十个老婆,其中有五个是崇拜他的洋妞从美国跟过来,非要嫁给他。将军有两个班的混血儿,除了头发是黑色的,其余都没有将军的影子。将军那么瘦,都是那些洋老婆榨干的。也有人故作老成说,杨将军的下颚也就是地角不饱满,天庭倒是明亮灼人,前半生大富大贵声名显赫,谁知道以后呢?剩下的话不便多说。不管怎样,大家都觉得这次鬼使神差地分派到杨将军的队伍中,真是遇上明主了,跟着这样的将军赴死,也是千值万值的!
后来几年里,我一直是他的士兵。也许他并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兵把身家性命都托给了他。他也不会知道李大贵、王义武、梁草、杨和顺这样的人一直在念叨他。他是日本鬼子的克星,日本人一听见是他的队伍便闻风丧胆,他让我们领略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但在国内,他却处处艰难,显出败相。多年以后,我听一位台湾的四川老兵说,他的英名招致了黄埔派系的嫉恨。他在东北战场被共产党的一位名将打得一塌糊涂,我就是在那里不知不觉地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当了俘虏的。后来在台湾,他又遭到那位光头委座的嫉恨,后半生几乎是在软禁中度过的。洋老婆的传言几乎是一个天大的谣言,这位将军没有三妻四妾,只守着结发老妻熬日子,终日养花写字度过了后半生黯淡的岁月,应了军中业余算命先生的预言。
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尽,敌人却像地洞里蛰伏的马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天,黑压压的钢盔在月色笼罩的丛林里寒光闪闪!我们知道碰上鬼子的大队伍了。多年以后,我才从资料中了解到,那是敌人的一个师团,数万人的兵力啊!而英国和我们的指挥官们却以为是小股部队。我们走到哪里都会碰上鬼子,只好且战且退。退到后来,我们互相走散了。我们混进国军的另一支部队了。据那些溃逃的士兵说,英国部队也逃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是那些混账英国人把我们害了,他们那位刚愎自负的司令一直在跟中国的指挥官争吵,而我们的指挥官碍于脸面没有同他闹翻。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同那个被认为是“小股敌人”的日军作战,结果被日军的师团追得四处逃散。最后,英军一位司令慷慨邀请中国军队到他们印度去,但中国指挥官杨兴胜满脸怒气地回绝了,他用中国读书人那种不软不硬,但却异常坚定的口吻说:既然我们从中国来,就应该回到中国去。我们有自己的祖国,国难当头,怎么可能到印度去享清福或者流落到异邦去做难民呢!
中英两国将军的争争吵吵,最终让数万士兵丢失性命。那些异乡的冤魂啊,经常在我梦中号哭。直到今天,每年七月半,我都要在路边烧掉成筐成筐的纸钱,洒下几十瓶白干。不论是在台湾还是回到家乡我都坚持这样做才能心安,我没有其他方式安慰那些亡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