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讲了,你可不能和别人讲。”小金盯着于思的眼睛。“当然,我一准不说出去。”于思想也不想地说。“我爸来了。”小金说完这句话,像是卸掉了一个大包袱,神情立刻轻松下来。“你爸?你爸不一直都在家吗?”于思让他说蒙了。“不是!我说的是我的亲爸。”于思这才想起小金跟他说过,他爸不是亲的。“那谁是你的亲爸?啥时候来的?这会儿子在哪呢?”于思吃惊不小,一连串地问起来。“我亲爸有历史问题,我还没出生,就给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刑期满了,就留在农场就业了。我小的时候,他还到幼儿园看过我和小桑,送给我一辆小汽车,送给小桑一个洋娃娃。那时候,我还不太记事,只当是个叔叔。”“他来干啥?”“他回上海探亲,看我的亲奶奶,路过这儿,顺便看看我和小桑。”“你看见他了?”“就看见一个侧影。”小金显得很丧气,“小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敲门的时候小桑正在楼道里穿衣服,打开门,见是一个生人,就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小桑又问了一遍,他一边盯着小桑看,一边问夏舟住这吗?我妈听见动静走出去,见是他就把小桑推到屋里,对他说咱们到外面去谈。我跟在我妈的身后,看见一个大个子,穿了一件大黑棉袄,戴着一顶大狗皮帽子,长得挺精神。就是小时候到幼儿园里送我汽车的那个人,我多少还能记住一点儿他的长相。”
“后来呢?”“后来,我妈关上了门,把我关在屋子里。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见他和我妈说,我想看看孩子们。我妈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干扰我们的生活。他说这怎么会干扰你们的生活呢?孩子也是我的,我就看他们一眼。还说我坐中午的车走在这儿待不了几个小时。我妈说你等会儿,咱们找地方谈。然后就回来穿上大衣拿了钱包走了出去。我追到楼道口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现在呢?”小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过了一个多钟头,我妈才回来,带着酒气,肯定是和他在一起喝了酒。我问她那人是谁,我妈说是一个从前的朋友。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如果是朋友,他干吗说孩子也是他的?我妈回来拿钱包的时候,小声和我爸说了几句话。从我妈出门以后,我爸的脸就一直沉着,一声不吭地想心事我猜那个人就是我亲爸。我妈回来以后,和我爸在他们的屋里嘀咕了好半天。我听见我爸问我妈他究竟要干什么?我妈说没事了,我已经动员他到火车站去了再过两三个小时,他就坐上火车走了。以后永远不会来干扰了,咱们还可以平静地生活。”
“这么说,他这会儿一定是在火车站了?”“我也这么想。”小金很有把握地说,还像大人那样摸了一下下巴,“我想去看看他,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那还不快去,去晚了就不赶趟了。”“你跟我去吧。”小金的眼里露出哀求的眼神。“没得说!”于思立刻站起来,跟着小金走出去。
雪停了,天却没有放晴。整个世界分成了两半,上面是灰的,下面是白的路上的行人不多,一个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缩着脖子低着头看着脚底下。四周很安静,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走过路口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长脖子”靠在路边的墙上,两只手揣在棉袄的袖子里,冻得一个劲地跺脚丫子。他的旁边还立着一杆子糖葫芦。看见于思和小金走过来,他立即抻着脖子喊:“冰糖葫芦!冰糖葫芦!酸甜的冰糖葫芦——”
于思看着他那鼻涕拉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长脖子”也笑了起来,凑上来问道:“你俩干啥去?”于思刚要说话,小金赶紧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抢着说:“上街,有点儿事。”“买串糖葫芦吧!”于思摇了摇头,小金掏出四毛钱递给“长脖子”。“长脖子”把钱揣进兜里,从草把子上拔下两串糖葫芦交给小金。嘴里说道:“给,这两串是最大的。”小金接过来,递给于思一串。“知道吗?”“长脖子”擤了一把鼻涕,凑到他俩跟前,呼哧带喘地说,“昨儿个夜里,街里出事了。”于思立即兴奋起来:“啥事呀?!”
“老郝头儿家跳进去一个人!”“长脖子”朝四周看了看说。于思知道老郝头儿家就住在许娘家的边上。有一次,于思和铁蛋儿到他家去过。院子里到处都堆满了废铜烂铁,还有破铺衬烂纸箱子啥的。“是啥人呀?”于思问道。“谁知道呢,听见老郝头儿骂,大家伙儿跑出来的时候,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就老郝头儿看见了他的脸,说抹得花花溜溜的。”“干啥来了?是不是偷东西?”小金也兴奋起来。“不能!”“长脖子”肯定地说,“老郝头儿家尽是破烂儿,能有啥好偷的。再说了,他是从许娘家的院子里跳过来的,从老郝头儿家的院子门口跑出去的。”“许娘家丢了啥没有?”于思问道。“没听说丢啥,从一开始闹到最后,许娘根本就没出来。”“那他是冲啥来的?”于思也觉得稀罕。
“能冲啥?冲人呗!”“冲老郝头儿?”于思和小金一齐问道。
“真傻得不透气,你们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呀?!”“长脖子”嘎乎乎地笑了起来,“能冲那么个糟老头子吗?冲他家的姑娘!”
“冲小娟儿?”于思突然想起,老郝头儿家有一大窝子孩子,最大的姑娘叫小娟儿。她长得杨柳细腰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于思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上六年级,总穿得花里胡哨的,还描眉画眼的。她升进中学以后,就没咋见过她。
“长脖子”嘿嘿地笑了起来:“小娟儿可骚性了!一天到晚疯疯张张的,靠在院门口和人乱搭葛。那人要是偷东西,还用得着抹花脸吗?肯定是想搞破鞋。老郝头儿气得骂了半宿,打得小娟儿早起都没出门。”
于思还要听“长脖子”说下去,小金拽了拽他的胳膊,小声说:“快走吧!咱们还有事呢!”于思这才想起和小金出来,是为了看他的亲爸。就咬着糖葫芦一边和小金说着话,一边朝火车站走去。
站前广场上很热闹,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好像全市的人都跑到这来了。各种各样的汽车响着喇叭,开过来开过去。贩子们在人堆里转来转去,吆吆喝喝地招揽生意。广场中心那座万年青的雕塑,被土坦克炸去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像一截枯树桩一样立在那。烟雾在头顶上飘荡着,散发着煤烟和蒸气的气味儿,呛得人直想打喷嚏。大旅社烧得只剩下了一个墙框子,里里外外堆的尽是砖头瓦块儿和灰土。地面上结满了冰坨子,走在上面得缩着脚心。不时有人滑倒,一群街流子就大呼小叫地起哄。
小金拽着于思的胳膊,俩人穿过人群,一步一滑地朝候车室走去。吵闹的人声从里面传出来,热闹得像是开会。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烟草味儿,他们被呛得咳嗽起来。所有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椅子上坐着骑着躺着的也都是人。行李卷儿和各种各样的提包,扔在满是垃圾的地上,行李提包上也坐着人。还有不少人蹲在地上。男女老少军民城乡,啥样的人都有。几个要饭的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伸着手向人们要钱。
小金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目光终于停在了墙角的一堆人里。他激动得叫了起来:“就是他,在那呢!”于思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只见挂着冰溜子的窗台边靠着一个高大的人。他夹着一根喇叭筒烟,低头看着脚下的一个帆布包。狗皮帽子的护耳,软塌塌地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累得很,没精打采的。他的眉毛和眼睛都被帽檐挡住了,只露出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张有棱有角的嘴。下巴是尖的,胡子好久没刮了。单看下巴,小金和他长得是有点儿像,只是小了一圈儿,还把他歪曲了一下,好像画的漫画一样。
小金张开嘴想招呼啥,又闭上了。“你在这等着我。”小金小声对于思说了一句然后像一只猴子一样,绕过人堆子,从一排一排背靠背的椅子上翻过去,跑到那个人的跟前。于思见小金朝那个人说了一句啥话,那个人抬起头,露出不大的眼睛他看着小金,听他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满脸放出光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金,嘴一张一合地说着啥。隔得远,又有无数的人在说话,于思听不见他们在说啥。他看见那个人长得挺好看的脸动起来,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激动得都有点儿歪了。他拉起小金的手,摸着小金的头,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于思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里,从来没有见过大男人流眼泪。他突然觉着大人哭起来,也像小孩一样很可怜。那个人在兜里掏了一会儿,把一点儿啥东西塞在小金的手里。小金很激动,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也哭了。俩人站在那不停地说着,于思觉得脚都站麻了。他左右看了看,找到一个椅子靠上去,穿过高高矮矮的人堆,他只能看见那个人不停变化着表情的脸。
广播喇叭响了起来,那个人擦干净眼泪,提起帆布包朝等着上车的队伍走去。小金跟在他身后,一直把他送到检票口,看着他走进月台,还伸着手不停地叫喊着。那个人走出候车室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冲小金笑了笑。那笑容很愁苦,也很悲壮,就像电影里马上就要就义的英雄一样。他背起帆布包,头也不回地朝月台走去,很快就淹没在人堆里。他高大的背影很帅,那件黑布大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特别合适。
火车开走了,小金攥着一把钱走回来。他的两只眼睛红红的,鼻子眼里淌着清鼻涕。
“他真是你亲爸?”于思迎上去问道。小金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头垂得很低。于思不再问啥,跟着小金走出了候车室。
太阳不知啥时候出来了,竟有几分晃眼。冰坨子开始融化,街面上不那么滑溜溜的了,看上去湿乎乎的。
一直走出站前广场,小金都没说话。于思忍不住了问道:“你亲爸到底犯了啥事了?”
小金像大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又擤了一把鼻涕说:“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特嫌之类的吧。”
“你妈就是为了这个和他离的婚?”小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也是也不是。我妈十五岁就入党了,是党的女儿,他从来都不是党员。当初组织上就不同意我妈和他结婚。他们偷偷地结了婚,生下小桑和我。后来有人揭发他,他就被开除公职,送到北大荒去劳改。我妈也搞不清他的历史问题,就和他离了婚。我现在这个爸一直都在追求我妈,我妈走投无路就和他结了婚。”
于思不知该说啥,就看着小金发呆。过了一会儿,小金突然想起了啥,停住脚步冲着于思说:“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
于思点了点头。小金又叮了一句:“你发誓!”于思赶紧说:“我发誓!”
小金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的爸不管怎么说也是党员。要是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特嫌的爸,我就彻底完了!”
“他到底是不是特务?”“他说不是。”小金答道,“是受人诬陷。可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特务。”“他又结婚了吗?”“大概没有吧。他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到现在还爱着我妈。”“真的?”“当然。我妈长得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男人爱着她;再说他和我妈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妈情绪最好,业务上提高得也快,吃得穿得也最好。他俩一块上街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他们。”
于思突然觉得小金的亲爸挺没出息的,既然离了婚,干吗还来纠缠?他忍不住说:“真不叫个男人。”
“你说什么?”小金站住脚,恶狠狠地看着于思的眼睛说,“这才叫男人呢!能那么多年不变心地爱一个女人。也能被一个女人长久地爱着。”
“你妈还爱他?”“我敢肯定!”小金仰起脸说,“不然,我妈怎么会那么激动?”于思想起小金现在的爸,突然觉着他很可怜。他老是满脸挂着宽厚的笑容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文革”前那会儿,他老是搂着小金他妈的腰,乐呵呵地在广场的树林子里散步,看上去那么心满意足,那么快活。他觉得大人的事情很奇怪咋想也想不明白。
小金突然拍了一下于思的肩膀说:“嘿!这就是爱情。”他笑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在于思的眼前晃了一下说:“我请你一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