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院子里的一株枇杷树枝叶葱茏,翠绿肥厚的叶片在秋天晴好的阳光下可以看出清晰的脉络,屋角一大片蔷薇红得光艳夺目,远望去就像外婆压箱底的那条泼满团花的老式锦缎被面,葡萄已经一嘟噜一嘟噜地挂了下来,浑圆饱满,绿得遍体通透,吃到嘴里却能把人的牙都酸倒。
金莲半眯着眼睛姿态慵懒地伏在我脚边,柔软匀称的身段,金色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熠熠流彩,绿色晶亮的猫眼倒真是透出几分颠倒众生的魅惑。门外不时贼兮兮地窜过一只两只猫影,她矜持地头也不抬一下,忽然一声召唤似的猫叫,她眼中立刻绽放出慑人的光彩,轻灵的一窜便不见了踪影。
“贱货,看我不打死你!”二郎在屋檐下拍着翅膀愤怒地呵斥,连续几遍后发现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悻悻地改口:“馄饨五块!汤团一块五!”
我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晒太阳,三天前的那一幕还是觉得不真实,我都记不清我是怎样地被推上了台,是怎样惶恐到颤栗地在他耳边说出我的意愿,又是怎样用外婆形容的“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姿态,被凌舜晖揽进怀里拭去脸上的泪。
我只记得凌舜晖清晰的脸,就像影视剧里回忆镜头的切换,无数次再现的时候总是蒙着一层虚迷的金色,他的眼角漾开浅淡的笑纹,低低倾身对我说:“小岑,做我的屋里人。”
绿葭的男人们,提到自己的妻子从来不叫名字,只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屋里人。”
因为那个人,会与他共同撑起一个屋檐,为他打扫做饭,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在晚归的夜里,留着屋门前的一盏灯,然后,和他一起守着一间屋子,慢慢变老。
任何的轰轰裂烈烈或者地久天长,到最后,不过就是,一桌吃饭,一屋同眠。
我的外婆独守空屋已经几十年,而我的母亲,她墓碑上的称呼还是未出嫁的女儿。可是,这个让我心驰神迷到不可自拔的男人,却如此轻易地对我呼唤出了那个俗气却奢侈的称呼。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贪婪的盗贼,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金碧辉煌的神殿,死死地不想再放掉唾手可得的宝藏。可又怕转头忘了开门的咒语,再也没有后路可退。
凌舜晖抱住我的一瞬间,他们都以为我说的是:“我愿意。”
其实我只是怯懦地挣扎出一句:“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凌舜晖的眼神不露神色的暗了一下,在台下喧腾的祝福中,只有我能听到他在我耳边的声音:“好,不管多久,我会等,。”
如果可以,我想溺死在那一刻他的爱里,从此,再也不用去忧虑后半生的凄惶。
晚饭后外婆神秘兮兮捧出一个不知几十年代的首饰盒,抽出下层的抽屉露出一个暗格。
我气不打一处来:“您老人家藏了这么多宝贝准备带进棺材啊,不早点拿出来给你外孙女锦上添花!”
外婆一脸委屈:“不是留着给你做嫁妆吗!外婆的宝贝哪一样不是留给你的!”
我挑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镯子套在手腕上,正对着灯光把玩,外婆把一本巴掌大印满数字的本子翻在我眼前。
“天哪!外婆你居然有那么多钱!”我一把抢过来仔细数后面的零。
“你以为外婆这么多年餐饮业是白混的!”外婆笑得得意洋洋。
我警觉地看看四周:“外婆你财力这么雄厚一定要注意自我防护,明天我们就到银行开个保险柜,听说一年几百块钱就能保你安枕无忧,来来来快点藏好,财不外露,谨防隔墙有耳。”
外婆把存折塞到我手里:“你从小就是藏钱控,哪,给你,爱藏哪里随便你!”
我只觉得烫手:“外婆,巨款啊,你不留着养老给我干嘛?”
外婆捂住我的手背:“小岑啊,你能嫁入那样的人家,说实话,外婆是又开心又不放心,看得出舜晖是对你好的,可是他家里人怎么样呢?越是富贵的人家,眼界就越高,人心也越深,我们是小门小户出身,你又涉世不深傻头傻脑,外婆怕你HOLD不住啊。这点钱外婆是给你壮壮底气,到了那种人家出手千万不能小里小气,否则肯定被人家看低,自己吃的穿的用的也要好好提升一个档次,不要让他们家以为我们是要仰仗着他们才能过日子,老人那里,多送点东西哄哄他们开心,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是小辈的心意到了总是开心的……来,存钱千日,用钱一时,到了用钱的时候了,该花就花,千万不要省!”
薄薄的小本子好像有千斤重,我连忙塞回外婆手里:“外婆你把棺材本都给我了,以后我要是翻脸无情不给你养老怎么办?”
“你以为我不会给自己留一手?我这么多年闯荡股市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再说外婆买的养老保险回报也相当丰厚,哎,傻小囡,外婆精明的经济头脑怎么你就没遗传到半分!”外婆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拿着,早晚是你的!”
存折被紧紧压在我手里,我正触到她掌心粗糙的老茧,怎么都不忍心:“外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慈爱,我的眼泪都要HOLD 不住了!”
“就是,我们的傻囡囡心就是善啊,外婆就是怕你这一点在外面会吃亏,”外婆直接把存折塞进我口袋:“你也学着点外婆给自己多留个心眼,他的房产,最好要加个你的名字,还有什么婚前财产公证什么的,要是他们家提出来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这是底线……”
“知道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外婆你干脆写个注意事项让我背出来,免得我一着不慎吃了资本家的大亏!”我半耍赖地堵住了外婆的语重心长。
“嗯,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等我思考成熟以后给你分条列出来,你再好好消化认真贯彻。”
外婆说干就干,戴起老花眼镜咬着笔杆斟词酌句地写起来。
灯光下玉镯的光华流转,我突然想到上次凌舜晖表姐送的一串玉珠,我记得那是一对,圆润可爱的表面刻着重瓣的莲花。
正好凌舜晖打电话来,他这几天忙着我住院时公司积下来的事务,偷闲才会和我聊上几句。
我无意地问起他那串玉珠的下落。
他明显愣了一下,很快是不以为意的语气:“我有些不记得了,你喜欢我让人再去刻一串。”
我连忙说:“只是随便问问,那么好的东西,不见了很可惜的。”
他身边好像有人来请示,我怕打扰他急着挂电话,他却不紧不慢还在问:“耳朵怎么样?还没有没耳鸣?”
“没有,好得很。”或许是绿葭悠闲自在过了几天,每天外婆都陪我巷子后面的河边散步,我的耳鸣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那好,后天我过来带你去复查,听说绿葭的蜜桔差不多上市了,给我买几个。”他闲散如聊家常一样。
挂完电话我继续研究外婆的首饰盒,好像那个暗格里除了存折还有几张发黄的彩照,我瞥了一眼,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我妈的照片,大概有个十来张,我一起拿出来翻了翻。
与以往看到的不同,这次的都是合照,而且都是抓拍的,好像是哪次一群少男少女在郊游,有几张我妈只占了一个角落,但一眼就能把人吸引过去,她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很美,我总是很难把这个永远如花蕾般娇嫩的女孩与母亲这个称呼联系起来。
翻到有一张她在画面中心,应该是个溜冰场,她的表情有些惊慌,一个样貌清秀的男孩子正抓着她的手好像在带她学溜冰。
那个男孩只有一个侧面,不知怎么的看上去有点熟悉,我仔细看了一眼,莫名的恐慌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把我罩住。
他只穿着一件V领的T恤,个子中等匀称,侧面耳垂的地方,有一小块清晰的棕色胎记。
那个我已经完全可以把他放下的人,又以这样猝不及防的冲击撞入到我的思绪,我耳边“嗡”的一声像炸开了一样。
他和我一样的血型。
他和我妈差不多的年龄,而且,他们曾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
他突然地提出了终结,又在电话里迟疑不决地问,我,是不是想要找到自己的父亲。
所有的一切拧成了一股旋转的飓风,我被席卷得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冲到房间里拿出手机揿出那个号码。
拨过去很久他都没有接电话,我的手一直在不断地颤抖,一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紧紧贴在耳朵边,已经分不清那不停歇的“嘟嘟嘟”究竟是忙音还是我耳朵里的叫嚣。
电话终于接通,那边还没声音我就迫不及待的叫出来:“教授!”
“你好,请问哪位?他刚刚碰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我惊慌失措地立刻掐断了电话,心跳得快要喘不过气。
我认得那个优美轻盈的声音,我的恐惧一瞬间几乎可以将自己陷于灭顶,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地底下沉默奔突的岩浆,突然会在某个时刻急遽地喷发,我们谁都无路可逃。
电话很快响起来,一遍、两遍,直直地刺向我的耳膜。我闭起眼睛,还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小陈同学,有什么事吗,刚才不好意思啊,我这儿的信号不太好。”教授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
我稍稍冷静下来,教授应该就在她面前打的电话,而且我在教授的电话本里的称呼是“学生C”,和其他的学生“ABCD”混同在一起,并不能引起特别的注意。
“你和她在一起?”
“是的,我和我太太在外面吃饭,今天还有点事,关于你的毕业论文,我们明天再谈可以吗?”
他一贯温煦平和的语气让我的惶恐不安又沉淀下来一点。
“明天,绿葭的清山公墓,我们见个面。
或许一切只是我过度敏感的臆想,这个世界应该不会荒诞到这个程度,只是我已经尝够了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身不由己,我一定要在母亲的墓前揭开命运的真正面目,如果这次我没有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么我再也不会去顾及任何过往的对与错,我要牢牢抓住我爱的人,不管他怨、他怒、他痛、他病,我都不会再犹豫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