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勉强地抬起了头——
一双眸子直直逼视过来,冰冷而锐利,仿佛有无数道冰针在眸光中流窜,下一秒就会飞溅出来射得我体无完肤。
冷,冷到了骨子里,浑身的骨头好像瞬间冻得僵硬发脆,一折就会碎掉。
我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说话也语无伦次:“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真的不是故意往你车上撞的,我实在是太奋不顾身了,我的包被抢了……
一想到我惨重的损失,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流窜的冰针不露声色地敛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冷幽潭,没有半丝波纹:
“已经做了全面检查,没事就走吧。”
绵厚而不失清越的声音,如数重深院的一角屋檐下,随风激荡的竹制风铃。
我恍惚想起那个晚上,从他肩头流泻而下的琉璃碎片,还有,淡淡的血痕,像莹润白玉上映着初日的红曦。
周蕊蕊心水的男人!上次在电梯碰到过的两性专家!
今天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精致的轮廓冰雕一样冷硬,不等我答话,就笔直地走了出去。
一步三喘地走到大门口,我傻眼了,这里不是我熟悉的那几家市区的公立医院,周围空旷黑暗,应该是在僻静的市郊。
我开始琢磨从这里打的回去有可能产生的巨额费用,忽然想到,我身无分文,别说打的,连两块钱的公交都坐不起。
没有手机,没有钱,甚至连方向感都没有,偏偏风又大了起来,刷拉拉围着几棵大树回旋,发出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我只觉饥寒交迫,生不如死。
雪亮车灯凌厉地射来,我像受惊的兔子般退到门边。
硕大的四门跑车贴着我停了下来,车窗缓缓摇下:“上来。”
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好像有细雾似的的冰屑扑面而来。
这个男人,寒气实在太重,我还没靠近他就已经觉得气血两亏,赶紧忙不迭地拒绝:
“不用,谢谢,您走好。”
“这里距市区九公里,如果你愿意步行消化一下,看好路标就行。”
车窗毫不犹豫地摇了上去,还剩一丝缝隙的时候我毅然决然打开车门。
到底是好车子,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移动,轰鸣也难以察觉。于是我肚子的轰响越发显得没遮没拦肆无忌惮。
很快进了市区,一家又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亮闪闪地掠过车窗。
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我捂着塌陷下去的胃部艰难地说:“那个,手机,能不能借一下?”
没有任何回音,车子飞快地行驶,前面是临湖的高档餐饮休闲区。
一个红灯,车子停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递过手机。
我感激涕零地接过来,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
竟然也是冰冷的。
顾不得多想,我拨通了周蕊蕊的手机:
“周蕊蕊周蕊蕊,江湖救急,快点到门口的沙县小吃店救我。”
周蕊蕊的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杀什么吃?”
“快点快点,要不明天社会新闻肯定报道知性美女饿死街头。”
周蕊蕊突然爆发:“宁小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刚下夜班好不容睡着,你是周扒皮啊你!半夜鸡叫!去死!”
边上一道目光凛凛射来,我灵机一动,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出来出来,有惊喜哦,说不定能看到你朝思暮想的暗恋对象……”
“暗什么暗!奥兰多布鲁姆来了老娘也不伺候!”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车也停了下来,还是不容置疑的声音:“下去。”
我往外一看,灯火辉煌如水晶宫般林立的高档酒店,浅浅人影映在透亮的玻璃窗上,多么温馨美好的景象。
我欲哭无泪,就算要把我丢在半路,也不能丢在这么个地方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刚刚被周蕊蕊撩起的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你什么意思啊,我家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哪!你把一个身无分文快要饿死的人丢在饭店门口,有你这么险恶的吗?”
“夸啦”一声,他解开安全带先走了下去,很快我这边的车门被打开:“下来。”
风哗哗的掀起他的黑色风衣,车厢里原本的暖意被一扫而尽。
大不了饿死!和这种至阴至寒的东西在一起,死相恐怕只会更难看。
我“呼”地跳下车,脚下却一软就要跪下去。
胳膊被一把扯住,半拖半拽地到了一家店堂门口,迎宾小姐拉开门的瞬间,他的手突然松开。
我一个站立不稳几乎破口大骂:“你想干嘛!”
“两位吗?这边请。”
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温言细语。
“我不会让坐过我车的女人饿死。”他用眼角瞟了一下我,冷冷地说。
我的火气熊熊上来了,谁怕谁!我不过是在电梯里撞过你一下又在你车前昏了一下而已,至于要到用眼光把我杀死的地步吗?到时候有钱还钱车钱饭钱一起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服务员,拿菜单!”
是粤式的海鲜酒楼,我完全无视地翻过前面的大龙虾、鲍鱼、生蚝……指着菜单的最后一页:“虾饺、榴莲酥,叉烧肠粉……”
女服务生漠然地记录,然后笑意盈盈地将菜单转向对面的人:“先生,您看可以了吗?”
“可以了谢谢。”他眼都没抬。
窗外一大片湖,潮水在风里一浪一浪拍打着石岸,浪尖顶着一溜的灯火,仿佛涌动的串串明珠。店堂里不搭调地播放着哀婉的韩文歌曲,我努力回忆是哪一部韩剧的主题曲。
一不小心眼光扫过他的手腕,不由自主就问了出来:“那串珠子呢?”
“怎么?”他反问,眼神没有刚才那么咄咄逼人,却像结了一层冰翳似的寒肃。
“没什么,只是觉得格调不俗。”
“那不戴就俗了?”没想到他会接着问。
“不,”我喝了一口茶,“你样貌清奇冰肌玉骨非同俗流。”
天地良心我说的是实话,尤其当中那个成语一语双关。
预料中的,我的溢美之词没有消释冰山半分,他“哼”了一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版药片,撕开一片放到嘴里。
“慢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按住他端起茶杯的手,大声叫道:“服务员,倒杯温水过来。”
他一言不发地看我,似乎,眼底有一丝惊异闪过,很快冰层又结了起来。
“吃药一定要用温水,用茶会影响吸收。”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这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常识,想到他苍白的脸色,突然良心不安: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生病,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你还挺会为别人考虑。”他用温水吞下药,冒出一句似乎是赞赏的话,语气却挟着森森冷意。
一语激起我心中数重波浪,是啊,如果不是总为别人考虑,我何至于此!
虽然下场应得,到底有些自怜,再想到今天被损害被抛弃被践踏的遭遇,我不禁有感而发:“对,我就是太他妈地为别人考虑了!”
夹起一个榴莲酥就往嘴里送,滚烫的馅汁溢出来灌到喉咙,我“嗷”地一声吐了出来。
对面的人万分嫌恶的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叫来服务生帮我换了骨碟。
我顺便说:“谢谢再来一份榴莲酥。”
看见他克制地用手指掩住鼻子,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味道有点怪啊,可我就好这一口。”
反正钱我会还,吃什么自然要完全按着我自己的心意,我不再去理他眼里的冰刀霜剑,埋下头开始专心大吃。
“你——就是为了那个别人,一天没有吃饭?”他居然冷不丁问了我一个有点八卦的问题。
我立刻下意识地回避, “不……不,是,因为……我参加了八零后论坛上的全城十元活动。”
这活动我真参加过,虾饺好像还有点烫,我索性像模像样和他解释:“就是试着只用十元钱过一天,然后再把用法晒到坛子里,看谁用得最有创意。”
“然后呢?”他抬一抬眉。
“然后?呃,我把十块钱投进了一个流浪歌手的碗里,因为他的歌声太打动我了。”
还好充足的食物让我恢复了敏锐的反应,更何况专业人士也曾夸我有演戏的天分,我利落地将自己打造成率性浪漫的小资女。
他目光突然深深聚在我脸上,仿佛一把冰刀挑开了我的皮肤,寒意一直渗进我的肌骨。
脸上似乎森森的疼,我在被识破的心慌中忿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凭什么向我施加如此巨大的精神蹂躏!
于是也冷冷一笑:“当然,我们这种底层小老百姓的花样,像您这样动动嘴皮子就能开上玛莎拉蒂的专家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专家?”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很快恢复冰封:“吃完了吗?埋单。”
“我会把钱还给你。还有医药费车费,我把电话号码给你……”我用最快的速度说,下意识把手伸到腰侧——空落落的,才想起自己已被洗劫一空。
连忙改口:“那你把电话给我吧,我会尽快联系你。”
他像没听见一样掏出纸币埋单,看都没看我一眼。
估计是觉得我动机不纯心存不轨。
这年头是不是只要有点钱有副好皮囊的男人,都这样拽到以为是个女人就会往他身上贴?
多想无益,我急急地叫住服务生:“小姐,开个发票。”
女服务生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扭转身去。
“还是为了维护你纳税人的权利?”没有温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仔细想了一下——他原来早就认出了我!
怪不得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我还欠着他一顿呢,而且是以一个喋喋不休的泼妇姿态。
我无耻地用卫生巾帮他止了血,又飞来横祸地倒在他车前。
对他而言,我简直是个瘟神!
我真的忐忑了:“对不起对不起,总是冒犯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上次西餐厅,是有点误会……”
发票递了过来。我还想开口,他的手机响了。
我用手指一丝丝刮开兑奖区,心里祈祷着:中个一百吧,五十也行,要不二十……至少够我从这里打的回家了。
银色的粉末簌落落地剥了下来,“谢谢你”三个字粉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沮丧地呼了口气,一抬头对面人已经不见。
我紧张地追了出去,看到那个人影,不觉呆住。
门前的路灯下,他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笑容,像是冰雪消融后,太阳下灿灿生光的金色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