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么一夜之间,春天已像打翻了颜料似的染开了,路旁哪边的院墙里探出大簇的迎春,细碎艳黄的小花缀着弯沉的细梗,浮着几天连绵细雨残留的水光,远远望去倒像是烁烁发亮的喷泉。
阳光从我身后直剌剌地射了过来,在路面上劈开一道长长的黑影,我一步一步从自己影子上沉沉踩过,像是踩进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幽深隧道,一不小心脚下一空就坠了下去,坠落到再也无法回去的时光……
那年也是这样的早春,操场边大片大片的贴梗海棠,新窜出的花苞仿佛婴儿粉嫩的指头。气温突然疯窜到二十度,体育课跑了个一千五百米后我脱得只剩一件长袖T恤,拉着一个室友就跑到便利店买了个可爱多,只顾着低头撕包装纸,没留神就把旁边一辆自行车碰倒了。
于是蔚为壮观的场面出现了,一长溜的自行车,估计有个四五十辆,以一个挨着一个亲密无间的姿态,华丽地倒成一条逶迤的长龙。
室友莫名消失,我强忍着可爱多香消玉殒的悲痛,慌手忙脚地把车一辆辆搬起来,偏偏有两辆车接触实在过于亲密,刚扶起一辆就被边上一个把手带了下去,我一个趔趄,身后好不容易扶起来的车又齐刷刷坚定地向一边倒去。
如此几番,我汗流浃背几近垂死挣扎,气喘吁吁比跑了一万米还累。
终于有个男生加入了进来,从背对我的那一头,一声不响地,却是极有耐心地将车顺次扶起,我们从两端渐渐接近,终于在那条车龙的中间,碰在了一起。
背与背碰撞的时候,只觉得寻常。
等回过身的一瞬,满天阳光劈头盖脸地就朝着我罩了过来。
他的脸,逆着光,阳光太盛,反而看不太真切,只觉得有无数道细密的金光贴着他的轮廓直刺向我的眼睛。
身上极简单的白衬衫配V领针织开衫,中等却匀称的身材,清雅沉稳中隐隐透着精睿的锋芒。
从来没见过把那么学院派的衣服穿得那么贴合好看的男人。
我只当是研究生部的博士生,直愣愣地说了句:“谢谢师兄。”
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略带嘶哑的低沉嗓音仿佛划开微微裂纹的古瓷:
“小心点,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那一年我大一,最贪恋可爱多甜腻沁凉的味道,从不敢妄想两年后会撞进他光鲜美满的生活。
他三十六岁,已婚,刚刚被评上正教授。
我们相差十七岁,可日后的缠绵里,他常常咬着我的耳垂,坏坏地叫上一句:“小师妹。”
天忽然暗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我真的沉入一条悠长的地下通道,极具爆发力的吉他声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
那个样子沧桑的长发男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我穿过地道逃也似地奔了上去,胸腔里的碎片随着仓皇的震荡深深扎进肉里,像是喂着毒的刺,戳开了无数个血肉模糊的口子,黑色的毒汁混着血液的流动撕咬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整个人就要在麻痹的痛楚里腐朽成一摊枯骨。
我的心,死在了这个春天里。
“你们那个万人迷教授,正式走马上任当副院长了知道吗?想当年我为了一睹风采还特地去上他的选修课,那英文,那法文,把外语系那些教授全比下去了……”周蕊蕊呱啦呱啦不停。
“喔。”我假装平静。
眼前却是那座民国时期遗留的恢弘建筑,干涩粗粝失去光泽的深褐地板,挑高的穹窿型屋顶,一排排硕大的书橱投下沉沉的暗影,他就坐在宽大厚重的书桌后,抬起温和却精芒闪烁的双眼。
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为了这样的场景而生,“学而优则仕”,在这个社会还算为数不多的公平法则之一,而凭借他的能力,他值得更广阔高远的场景。
只是,这样的场景里,我注定是他襟袖上一颗碍眼的灰尘。
胸口一阵抑制不住的血气翻涌,仿佛练功练得走火入了魔。
周蕊蕊不知哪儿翻了张报纸,甩得哗啦哗啦直响:“又是豪车醉驾撞人,哇,还是法拉利哪!车牌可真够牛的!这年头为富不仁的实在太可恨了了!嘿,快过来瞧瞧,这车貌似就是我最心水的那款,有钱就是好啊……”
在自相矛盾地咋呼了两遍我依旧没有反应之后,周蕊蕊上来一把扯掉我手上的《世界经典鬼故事》,严肃地说:“我听小赵说认识个大师,道行挺深的,要不这两天带你过去看看?”
“看什么?”我根本心不在焉。
“你不对劲!自从上了那个鬼节目以后,不对劲好几天了。具体来说吧,就是神情呆滞脸色苍白印堂发黑,来我摸摸,嗯,手心冰凉,估计是什么东西找上你了……”
我一甩手说:“呸,你才撞鬼了!”
周蕊蕊开始语重心长:“小岑同学啊,我也是关心你嘛——这年头夜路走多了,撞鬼也是难免的……”
我听得出她别有深意,我和她同级不同系,大学时和两个其他系多出的边角料混在一个宿舍,就我们两个特别谈得来,大家大学毕业后就和她合租在这套老旧的公寓里,平时她读研打工我上班。我偶尔彻夜不归,她也从不过问,不过暗地到底还是留了个心。
我不打算解释,只胡乱推了她一把说:“少瞎想,我就是有点郁闷,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包包,居然还没打折就下架了。”
周蕊蕊一拍茶几:“就为了这个啊!你个守财奴,葛朗台,就知道存钱存钱!花开堪折直须折!等花都谢了,你存个再多钱还有个屁用!”
我苦笑。
葛朗台,我真的是葛朗台,我这几年死守着一份只能藏在密室里的爱情,一遍一遍地在黑暗的夜里偷偷翻出来贪婪地盘点,任凭一颗心发烂发霉也不肯掏出一星半点来,只差到死的时候揣着藏着带进棺材了。
结果还是逃不过应有的下场,活该。
值得安慰的是我的节目在播出几天后居然收到不少好评,我把这归功于通过对鬼文化的潜心研究,自己对鬼故事的免疫力突飞猛进,和观众的交流也更为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中午故事部的主任笑眯眯地对我说:“节目还是蛮有潜力的嘛,啊,哈哈,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肯定是会有商户感兴趣的嘛,啊,哈哈,非黄金时段的节目,也要争取掀起一个收听的小高|潮啊,我们要向大家证明,C段的广告,也是可以创造可观收益的嘛,啊,哈哈……”
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几声啊哈哈下来愣是恶心得中饭晚饭没吃得下去。
下了节目已经前心贴后背,走出广播大楼,我还是忍不住望向那棵花朵熙熙攘攘的玉兰。
树下竟然静静伫立一个身影,半隐在繁密错杂的漆黑阴影里。
我的心“突”地一跳,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加快了,单肩包在身侧扑通扑通地拍打,很快跑到了路当中。
一个黑影飞快地从我身边窜了出去,肩膀上一轻。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包被抢了!
我立刻想到昨天刚刚从工资卡里领的一千块钱,还有手机,mp4……
一跺脚就追了上去。可追了没几步就脚下一软跪到在地上,喊出来的声音像个哀怨的幽魂:“抢包了,来人啊……”
回应我的只有春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
手和脚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的软,我后悔地要捶胸顿足:“谁叫你不吃饭!吃饭是为了什么呀,吃饭就是为了应对随时可能悲催的人生啊!”
还没等我站起来,一道雪亮的车灯向我直直射了过来,仿佛凌厉的目光扫在我脸上,我竟没来由地心慌,手脚并用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那辆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眼前越来越亮,我觉得像是被吸进了那道光束,只有一团白光在不断扩大、扩大??????仿佛电影里缓缓打开的天堂之门。
在尖利的刹车声中,我脑袋“轰”的一下瘫软了下去,最后的意识里,一张精致的男性面孔从那团白光里冒了出来,亮得几乎透明,边缘的线条融在光里,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团模糊的白,依稀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晃动。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上路的时候,我不禁悲从中来。
再过两个月我才满二十四岁,外婆还在等着我给她养老送终。
在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我是不是就失去了今生所有的记忆?那些被我死死捂着见不得天日的感情,是不是也终将在另一个世界灰飞烟灭?
肚子忽然阵阵轰鸣,我好像看到了外婆那家热气缭绕的点心店,胖鼓鼓的泡泡馄饨飘在鲜香四溢的骨头汤上,像浮在海面的降落伞。
我无限凄楚地扭过头去对着那两个身影:“好歹,也让我填饱肚子再上路吧。”
“你看,说的一点没错,过度的饥饿加上过度紧张导致的低血糖和脑神经功能紊乱,没有什么大碍,估计又是一个节食过度的……”白色的身影见怪不怪的摇摇头走了出去。
呛人的消毒水味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医院,原来我在医院!而且……我动了一下身体,毫发无损!
我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抵不住一阵头晕眼花,扑通一下跌倒在床边。
所有的东西都在眼前摇晃,最醒目的是一道笔挺颀长的身形,黑色的影子正投在我的身上。
不知怎么就觉得胸闷,慑人的力量向着心头重重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