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国依然不知道那只狗的名字。在一个没有言语的世界，狗的名字似乎是多余的。
他每天睁开眼看见黄狗的时候，狗总是会静静地蜷伏在郭国的床边。有时候，也会看着郭国，直到他醒来。黄狗没有对郭国过多的亲昵，即使偶尔的撒娇，似乎也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当郭国做饭的时候，黄狗就会独自守在门口。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它才会摇着尾巴在郭国旁边来回走动，寻找洒落的饭菜吃。
在没有魔鬼出现的日子，郭国的日子又开始平静起来，按时的上下班，偶然也会去岚那里坐坐。郭国给岚买了很多漂亮的女装。岚会一丝不苟地洗静、展平、晾干、熨烫好、折正叠平，放到一个棕格子柜里。她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专注虔诚，常常让郭国怀疑岚是从母系时代进化来的教徒。他从不在岚那里过夜，因为自己怕天黑后，兔子会穿着林笑的皮囊，打扰他的生活。郭国认为很多人是无辜的，好人不应该受到魔鬼的骚扰，地狱是留给像自己这样的人的。
黄狗并不哑，但它从来没有在郭国面前吼叫过。他时常在夜里听见黄狗低低的哀鸣，是那种声音杂乱得让郭国无法理解。他不是一个聋子，可对黄狗有时在夜里歇斯底里的吵闹充耳不闻。
当自己一个人感到彻底无聊的时候，郭国就会带着黄狗，沿着一条平整的大堤不停地行走。在大堤的一端，有很多很多石椅。郭国用手抚摸那些石椅，会感受到死亡的阴森。当郭国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上面，就会觉得头顶上有“嗖嗖”的风掠过。睁开眼，会看见树叶在飘落，而现在却是春天。
如果没有意外，如果没有回忆，如果没有魔鬼的欺骗，那么生活就应该在这样的无声无息里悄悄地度过。平静的生活总是被期待的，但是，生活总会有一个目的，即使这个目的是模糊的。而现在郭国唯一的目的，就是验证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魔鬼。
明晃晃的日光，郭国到底还是抵抗不了。原来有一种习惯，除了死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已习惯了黑暗，如何再来习惯光明？郭国还是一如既往得干净，只是他再也不穿白色，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而且戴了一副宽大的墨镜。
他是第一次白天来到苦儿井。在被滚滚浓烟和现代工业污染下的苦儿井，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苦儿井就是苦儿井，是苦儿们的家，是一个永远暗无天日的井。还有那些被收留的苦孩子，还有那些为了养家糊口，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工，还有劣质香烟弥漫的楼道，还有肮脏、杂乱和渐渐发霉的气息。他们就像是一群生活在井里的蛙虫。郭国也开始明白，这个破旧的筒子楼，为什么不叫别的名字而叫井。
黄狗在苦儿井的楼道里不安分地走着，甚至有些不安分地边走边嗅。天生鼻子灵敏的狗，也许根本受不了这种发臭的味道。郭国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不知道苦儿到底住在哪个屋子里。郭国本想大声地唤一下，但他又怕见到郭诚，所以，也只能凭着记忆，一点一点地寻找。
第一个从房子里走出的人，依旧是郭国不愿意看见的。没有酒吧里生色迷离的光照和鼎沸喧闹的叫喊，郭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清纯的学生。郭雨甜甜地叫着，“四叔。”
黄狗好像并不怕生，它走到郭雨的脚下，仔细地嗅了一下。可能是郭雨身上的香气和筒子楼里的臭味有明确的反差，黄狗居然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并用爪子挠了挠鼻子。
郭国面无表情地唤着黄狗。可是，黄狗好像不听郭国的命令，依旧在郭雨面前兴奋地跳闹着。“苦儿呢？”郭国冷冷地问着。
苦儿把头从郭雨的房间里探了出来，见到郭国，他显得异常兴奋。“我在这里。”
郭国的面容，从木然变得有些生气。他笑了一下。“我来看你了。”
苦儿像黄狗一样，撒欢地跑到郭国面前。郭国伸出手，把一大袋吃的递到苦儿手里，“上次你送我一只兔子，这次我还你个新的。”
苦儿并不客气地翻看着袋子里的食物。对于一个没有饭吃的苦孩子来说，他们心里想的，永远是口袋里的得失。
“兔子还好吗？”苦儿已经打开了一盒饼干，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填着。“兔子跟着好人，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黄狗闻到了饼干的香味，也凑在苦儿身边，眼巴巴地看着苦儿手里的食物。眼里只有食物的苦儿，此时才发现这条黄狗。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块饼干扔给黄狗。“好人，这是你的狗？”
黄狗好奇地嗅了一下饼干，然后学着苦儿的样子，一口吞了下去。郭国看着滑稽的黄狗，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是我的，也是你的。上次你把兔子送给我的时候，我就说要送还给你。可是，我到哪也买不到兔子，只好把它送给你。”
苦儿的表情让郭国十分意外。他本以为年幼的苦儿会非常喜欢这条黄狗，可是，苦儿犹豫的眼神中，表达出的并不是过多的喜爱。“好人，你还是带走吧。”
“为什么？你不喜欢？”郭国十分不解。
“喜欢。”苦儿继续拨着饼干喂给黄狗。
“那为什么不要？”
“养不起。狗要吃肉的。我自己连吃的都没有。我怕狗跟着我受穷。”苦儿的话语，让郭国惊讶。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生活的压力和寻找吃食的欲望，已经让他变得十分现实。在苦儿身上，已经没有同龄孩子的天真烂漫，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出的现实。
郭国心疼地摸着苦儿的头，有一种愧疚从心底而生。他虽然与苦儿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已经从自己身上消失的责任感，也渐渐被召回。“没事。这只狗很神奇，他不吃肉，只吃菜。”
“可是，菜我也没有。”苦儿一边吃着，不时地抬头看郭国。郭国也越发觉得这个孩子可怜。
“留下吧。会有一口吃的给它。”郭雨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她也很希望有只狗，能给苦儿井里增加点生气。
苦儿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食物，一边点头。“好人，它叫什么名字？”
郭国确实不知道只跟了他几天的黄狗的名字。他也来不及给黄狗取名字。只是每次他需要黄狗的时候，它总能出现在自己身边。
“好人，你给取一个吧。狗不能没有名字。”苦儿笑着，摸着黄狗的头。
忽然，有个名字从郭国脑海里蹦了出来。他也没有多想，就信口说了出来，“就叫迪克吧。”
“迪克？迪克是什么意思？”
郭雨扶着墙壁说着，“是勇敢无畏的意思。”
“迪克，迪克。呵呵。”苦儿更加欢了。黄狗也好像十分喜欢这个新名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舔着苦儿的手。
“咳咳。老四，进来坐坐吧。”从筒子楼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里，郭诚迈着艰难的步子，走了出来。从郭诚的面容上就能看出，在这种环境生活的人，老得比一般人更快。
郭国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跟着郭雨走进了郭诚的房间。苦儿和黄狗想跟上去，却被郭雨阻拦了。“苦儿，别打扰他们说话了，去跟迪克玩吧。”
“迪克，我带你出去玩。”苦儿十分听话地领着迪克走出了筒子楼。
化工厂机器的轰鸣声，重复着单调且令人窒息的旋律。郭国的鼻子很痛，感觉无法呼吸。郭诚的房间，看上去很是破旧和狭窄。用眼一打量，眼珠子都不用动，就能看到全部家当。一张床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剩下的就不到半步宽的地儿了。只有关上门，才能同时容纳两个人，稍不留神，脸就能碰到墙壁上，转身都显得困难。窗子很小且对着走廊，上面挂了一块破麻布，与窗帘相比，这些破麻布虽然透光性能差，但能隔音挡寒。只要门一关，就是黑夜的世界。白天也是黑天，黑天更是黑天。
郭诚佝偻着腰，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凳子放到床边。“老四，坐吧。”
郭国毫不客气地坐到凳子上。“我想帮助苦儿。”
郭诚先是愣了一下，像一只蜗牛一样，缓慢地爬上床，“呵呵”地笑着。“老毛病了，腰疼，只能躺着了。”
“我想帮助苦儿。”郭国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郭诚有点吃惊。
郭国信誓旦旦得像一个救世主。原本对苦儿同情，已经渐渐转化成一种责任。“因为他太苦了。他应该上学，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老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天真。”郭诚虽然笑着，但是笑容却像是硬硬地贴在脸上一样，十分僵硬。
“不可以吗？难道让他跟你一样没有出息？”郭国从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个大哥，虽然能看得出他已经改过。即使自己原谅了他，郭诚也只不过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只蚂蚁。
郭国继续说着，“苦儿跟你们不一样。他有未来，会有美好的未来。”
“你帮不了他。像苦儿这样的孩子，在我们苦儿井里还有很多。即使你能帮得了苦儿井的孩子，你知道这个社会上有多少像这样的苦儿井？有千千万万像苦儿这样的苦孩子。老四，你帮得了吗？”
郭诚的一席话，把郭国又打回现实。虽然说帮助苦儿不是难事，可是，还有更多的孩子在渴望着好心人的帮助。他们每天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幸福的孩子过着快乐的日子。他们希望、失望、绝望，所有的童年都在这种期待的日子里被消磨掉。最后，他们也会变成那些街边上的流浪汉，变成只知道盲目地寻找吃食，没有理想，没有未来的蚂蚁。
“老四，你看不起我，我理解，也不怪你。虽说生活不相信无辜，但是，苦儿就是无辜的。这就是命啊。”郭诚语重心长地说着。话语中满是对生活的无奈。
郭国猛得从登子上站起。“这根本不是命！我不相信命运。我本来跟他们一样。我有一个只会喝酒的醉鬼老爹，有一个玩世不恭、偷鸡摸狗的大哥，有两个命运悲苦的姐姐。本来命已经安排好我也像苦儿一样，可是现在呢？我活得很好！”
“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但苦孩子就是苦孩子。即使过上幸福的生活，他的命终究还是苦的。我们没有能力帮助别人做一件事，像苦儿这样，每顿都能有一碗热饭吃就足够了。上学，那是奢望。”郭诚慢条斯理地说着。
郭国的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压迫他的神经。他闭上了眼睛，耳边仍然有郭诚的声音。
“这个苦儿井，用不了多久就会不在了。这群苦孩子们，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吧。咳咳。老四，回去吧。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我以前年轻不懂事，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玩乐上了，以至于错过了很多机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似乎是一种定律，人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内的所有器官，纠结似的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在时空的隧道里，在斗转星移的离别里，在浪花淘尽的牵挂里，日复一日地沙沙作响。
郭国儿时的美好幻想，如夏花般疯长着，一节一节地爬高。生命中注满了等待，等待那些美好的幻想融入现实。如今长大了，所有的幻想，所有的美好，却开始变得萎靡不振。就在回首的一瞬，才彻底感悟到了儿时的天真与现实的凄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愿望，早已支离破碎，掩盖在无数愁思的背后。“你们应该寻求帮助。让这个社会知道，还有这么一群人存在。”
郭国第一次看到郭诚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血浓于水，这种温暖的感觉，开始融化郭国冰冷的心。“算了吧。不麻烦政府了。”郭诚还在止不住地咳嗽。“咳咳，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留给像我们这样的人的。”郭诚说罢，眼神开始环视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
一阵急促的叫喊声，忽然从楼道里传来。接着，整个苦儿井好像要震动一样，迫使郭国往门口看。苦儿的哭泣声，孩子们的惊叹声，郭雨的叹息声。郭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来不及多想，冲出门外。
“好人。”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郭国耳中，回头一看，愕然！苦儿用冻得红虾一样的手，提着一只发黑的编织袋，瑟瑟地站在楼道里。与苦儿对视的瞬间，他发觉出了有些异样。抖动的双腿，表明他在冷风里已经站了很久。
“怎么了苦儿？”郭国双手扶着苦儿弱小的肩膀。
苦儿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抽泣了一下，缓缓地打开手里的编织袋。一条露出黄毛的尾巴，从编织袋的一角露了出来。迪克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地躺在袋子里。
忧伤被撕扯般地惊醒。郭国张着口哑然了。迪克意想不到的死亡仿佛和着血，渗入骨髓，由表及里地将郭国整个人吞噬。流血的现实夹杂着美好被破碎后的呼叫声飘溢而来，停留在忧伤与疼痛的边缘。
“谁干的！”郭国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用力地摇晃着苦儿。
郭雨连忙跑上前，拉住愤怒的郭国。刚一接触郭国的手臂，郭雨的手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甩出去。
“都怪我没有看好迪克。刚才它跑到路中间的时候，正好一辆车开了过来，然后就……”苦儿再也支持不住了，手一松，迪克的尸体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