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孩子满意的笑容和远去的身影,郭国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他整个童年的时光,在面对一面虚无的墙。他本以为能冲破这堵墙,可是,郭诚的出现又让他想起了过去。郭国低下头去,看到自己手指甲的颜色,一片死亡一样的苍白。
“嗷,嗷”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有时候是前方,有时候是左方,有时候在右方。此起彼伏的声音,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捂着头,脚步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一步一步地朝左前方走去。可郭国的意识却非常清醒,好像意识跟大脑隔离了一般。想用手去摸摸心脏,它跳动得太快,随时将会爆炸般的感觉,让他的意识变得很是焦急。可双手却失去了指挥,无论怎样努力,都挪动不了。
等到郭国艰难地走进家门,已经是后半夜。整个房间似乎还笼着一层不透气的塑料布。郭国清楚地听见,水龙头漏出的水滴啪啪打着水台的声音。水滴反射着刺眼的灯光,似乎在向他狰狞地笑。郭国突然想起让他毛骨悚然的魔鬼。他侧着身,脸贴着墙,都是因为身后那面镜子。他从不认为,镜子一个能让人看清每个角落的东西,在夜晚是一个好东西。或许,他是害怕见到自己的灵魂。
“啧啧。要改变命运,不能只靠天意。”每次响起“啧啧”的声音,都会有一个雪白的兔子,出现在郭国身边。
郭国把手中的烟捻灭。看着那包刚买的烟,只剩一根了。
“这孩子不错。”兔子像是在称赞郭国的所为,又像是在嘲讽他。
“别碰他。”郭国点燃最后一根烟,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啧啧。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可是,我是魔鬼。魔鬼是不会在乎别人感受的。”
郭国冷静地吐了一口烟。“别碰他。我来做你的替身。”
兔子继续挪动着臃肿的身子,爬到郭国脚下。“嘿嘿。你也配?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跟我一样,都是魔鬼。魔鬼做事,是不会讲条件的。”
弥漫的烟雾渐渐散开,已经看不清郭国的脸。“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的。”
“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明天我要回家。不要跟着我。”郭国捻灭烟头,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凉水。
“看见你的混蛋哥哥,想家了?”郭国确信兔子是在嘲讽他。
冰凉的水,在暖暖的胃里冲开了一条路。郭国一头仰,喝尽所有的水。“我们才是混蛋。”
“嘿嘿。我们?看来你承认自己是魔鬼了。”
郭国已无力争辩什么,安静地放下水杯,一头扎到床上。
离家越久,思念越深。即使那个家已经不属于自己;即使那个家曾经让郭国认知的世界变得漆黑、沉重,有着不可缓解的压抑;即使那个家忽略了人性温暖散发出的暖光。渐渐地,血腥味迎面扑来,模糊的,甜甜的。郭国感觉不出,嘴角是否有血迹的腥甜。
沿着蜿蜒而上的山路,铺着遍地的树叶。大的、小的、黄的、绿的,有些经过雨水的冲刷和冷风的侵袭,已经渐渐腐烂,有的则刚刚掉落,铺满一地,像一条彩带,引领着车辆往上攀登。
郭国毫不吝啬地把足印覆盖在每一片叶子上,标识着对它的绝对占有。踩着也并没什么不舒服,既不觉硌脚,也谈不上柔软,连声音都听不到,死一般的静寂。已经是落叶了,也就没了生命,已经失去了生存的价值。郭国还在期望它会“沙沙沙”地像往常一样,唱着大自然充满魅力的音乐。可是已经行尸走肉一般,就像是自己。现在的它们,就连躺在这路边也是一种罪过。
终于到达了山顶。郭国感觉这一路,就像走在千年古墓中的感觉。遮天的松树,还有脚下那死去却残留的尸骸。这还是以前的那个家吗?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记忆中只有痛苦和仇恨。他居然忘记了家的模样。前方有一个不大的小型花圃,里面栽种着各种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有墨绿的、有碧青的……随风摇曳,身姿婀娜,参差不齐地聚集在一块,唱着大自然充满魅力的音乐,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
郭国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这飘逸的生机,生怕那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不现实的幻影。
随着摩托车马达的“突突突”声逐渐清晰,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一片盎然生机中,和谐被打破了。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黝黑黝黑的脸膛,穿着一件有些略微泛黄的背心,趿着一双残旧的拖鞋,嘴上叼着根香烟。刚点着不久,冒着零星的火花。只见他来到花圃前,停车、熄火,从车厢的一个编制袋里,拿出一把大剪刀。剪刀太大,需一手握住一边的手柄。他双臂往外一拉,大剪刀敞开了巨形的大口,在晨辉中闪着格格不入的寒光。试了几下,男子似乎找着感觉了。只见他头微微一偏,右手捏着烟嘴,皱起眉头,噘起厚厚的大嘴,狠狠地吸了一口。火花将烟身炽得通红,之后化作灰烬,掉落。郭国仿佛看见古代行刑的侩子手,在炙热的光明下,淌着满身的油花,执行一个生命的结束。
剪刀“咔咔”声落,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瞬间,大片大片刚刚还有强烈生命力的枝叶,散落一地。这回是有“沙沙沙”的声响的,只是他听不懂。是平心静气下的道别,还是不甘结束的愤慨,抑或是得到解脱后的欢欣?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的。
手起刀落,不一会儿的工夫,花圃的四周出现一圈约半米高的圆形树墙。树墙内,还是各种他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依然墨绿,仍旧碧青,只是稀少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繁密了。
烟头最后的一点火光消失了,任务也完成了。男子利落地收起剪刀,又“突突突”地下山去了。只剩满地的残花败叶,死一般的静寂。
郭国似乎对这些已经看淡了。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对于一个见惯了鲜血的人,看着不流血的死去,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山顶那座小小的院子,一直在那儿的某个角落里,年代久远地记不清它的年龄了。郭国只记得这院子不大,门口穿过的排水渠,杨柳一陌,红枣一株。门前放着一口缸,盛满澄清的溪水。铜锁锁着院门。
那扇朱红的院门,并非一直锁着。好久好久以前,郭国来过,那时候门还开着。他随意张望了几眼,看见狰狞苍虬的枯枝,却未曾看见含苞的枣花。门似乎是虚掩上了。
郭国在门前徘徊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把门推开。阳光射入尘封的角落,拭去门楣上的灰尘,扶正石凳,眸子里印出的就像院落深处的白羽。郭国低头舀了水缸里的水,溪水掺杂着泥土的腥气,几片残损的落叶,躺在灌满溪水的缸里。看见清澈如明镜般泉水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透出的渴望的目光,掩盖了平日里的贪婪。
依稀记得那一年,他带走了仇恨和不舍。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瞬,外面是艳阳丽日,院子里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水从枣树上宣泄下来,鲜红如血,澄澈似泪。狂风卷起满树的枣花,留下了满园的杂草和哀怨。
“喂,你是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却穿着农民装的年轻人,扛着一把锄头,从大门里走了进来。不知是郭国看着院里的景色出神,还是年轻人行动轻便,郭国竟然没有一丝察觉。
“来,来看看。”郭国支支吾吾地回答着。
年轻人用极不友好的眼光打量着郭国,或许他以为郭国是小偷。虽然郭国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可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看?这有什么好看的?”年轻人将锄头往墙边一靠,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这是你的家?”
“算是吧。我是寄住在这里的。这里以前的主人把房子卖给我的大伯了。他暂时让我住着。”年轻人缓缓地靠近郭国。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很多年没回来了。想来看看,没想到却换了主人。打扰了。”郭国不舍得往四周看了几眼,努力地想把院子里的景色印在自己脑海里。易主之后的院落,虽然有些变化,但是,郭国依稀还能感觉出过去的影子。
“哦,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是寄人篱下。既然你要看,就看吧。”年轻人放下了自己的戒备心,绕过呆在院子里的郭国,向里屋走去。破旧的木门,随着年轻人进门的力度,狠狠地摇晃了一下。郭国呆呆地看着那扇木门,好像这里从来都没变化的。
那一年,呼呼的北风,“啾啾”地喑哑着喉咙,干咳了一宿。冰丝丝的寒风,就那样近乎肆虐地,一下又一下地袭击着用化肥袋内层纸糊过的窗子,“呼啦,呼啦”,一阵又一阵,像是干锅里爆炒的豆子,来回翻滚。
此起彼伏的公鸡叫声,啼醒了沉睡已久的黎明。风停了,化肥袋内层纸紧紧地贴在窗棂上。苍茫的白色,让昏暗的房间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尼龙蚊帐,一年四季撑着,顶篷上落满了尘土和灰屑。墙壁上糊贴的书纸上,积满了蜘蛛网和墙土。靠床的桌子上,零落地放着镜子、梳子、水杯、剪刀、筷子……炉子里的煤球,可能因为炉子密封得不牢而着了起来。水壶里的水,“滋滋”地响了起来。
零碎不断的爆竹声,在冷清寂寥的清晨,显得异常炽烈和强盛。在弥漫的火药味里,依稀可以嗅出年的味道。腊月二十六了,已踩在年的尾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