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郭国终究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一些人和事，是他白天所未想的，却会在晚上的梦里见到。那种很淡很淡的梦，淡得只能记清那一张脸：眉头微锁，却又显出一丝云淡风清般的安闲。有时候，那种梦却异常血腥，那场梦就像是有某种预兆。
城门缓缓开启，透出里面的景色。许久，郭国才睁开眼睛，露出里面的光芒。这个动作，同城门开启一样，缓缓地。即便如此，当外面景致撞进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熟悉与陌生二词，在那一刻，随着他的情感和思绪，飘向了两个极端。
这里，便是曾经令他无限向往的地方。为了它，他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为了它，他风餐露宿，废寝忘食；为了它，他亲自见证了许多次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如今，他站在城门口，痴痴地看着这景色，心头涌出一丝莫名的酸楚。不错，就是这里！然而，它已经不再可爱，好比一个失去青春的女人。硝烟与血腥，给它镀上了一层沉重的色彩，万分沉重，压抑得人们想窒息。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尽最大努力去深呼吸，生怕一不小心真的窒息。然而，战士们并未像他那般失落，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刚刚属于自己的城市。没错，只有人，才会生出窒息的感觉。这时，除了他，便只有魔鬼。人性，早就随着仇恨与杀戮消失得无影无踪。
爆裂、嘶鸣、哭号、刀锋入皮肉、女人的惨叫、士卒的浪笑……远处传来阵阵声响。这动静，这阵势，未及沙场上刀兵相接时那般惨烈，此时，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他难以忍受。景象与声音，疯狂地撕扯他的神经，妄图使他变成侵入地狱里的最后一个魔鬼。
他终于动了。平静地朝前迈出一小步，看看被血染透的天空与大地。他的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他做出一个手势，却没有回应。恶魔们都在忘情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杀戮、****、掠夺……嚓！一个冰凉的声音掠过，这次倒下的是一名正快活的士兵。其他侵略者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叫你们集合，没听到吗？”他似乎读出了众人眼里的不解，恶狠狠地吼道。这次，众人十分听话地停下手中罪恶的活计，集合在一起，极迅速。只是在这期间，他们眼中的不解却从未消失。
他在众人眼前踱了一个来回，尴尬地咳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攻打城池时越辛苦，打下以后他们的报复就会越疯狂。而这次，无疑应该到达报复的顶峰才对，却又为何……静默了很久。踏在这块垂涎已久的土地上，内心出奇得平静。不仅如此，他还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感。静得怕人。从恶魔变回凡人的士兵，连大气都不敢喘。一片肃杀里面，只残有一些微弱的呻吟。
“散了吧。散了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实在找不出阻止他们的理由。
只在一瞬间，凡人又变回恶魔，折磨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来，在乎并享受着的，只是得到的过程，一旦结束，定会从顶峰坠入深渊。这结果，像是事先被老天安排好的，只是一篇无关紧要的故事，仅此而已。
看足了这人间地狱，他长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融入进去，成为魔鬼的一员。抽出噬血无数的宝刀，走进地狱，又轻又慢。
终于，目的地到了。止步，面对一群败者，他们无力反抗，只能成为被屠杀的对象。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残酷又轻蔑的笑，高高地举起了刀。
面对哀求与绝望的眼神，他的心里依然平静，连一丝波澜都不再起了。弱者，认命吧！此时，你们面临的痛苦只有死亡。你们可否知道？我的痛苦，要比你们多得多……他闭上眼，咬紧牙，死命地劈下一刀，血雾弥漫。他一边杀戮，一边仰天狂笑，心灵上留下的是创伤，从头到脚的血，都即将冲破血管漾出来。
梦总是无约而来，有时并不清晰，有时烟雾弥漫。释放，是梦给郭国的唯一感觉，也许，此时已经暂时丧失肉体的重量。自己看到自己在经历着一些事，那往往是些似乎已发生过的事，却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有过同样的经历。不由控制得将自己****裸地呈现给自己，将心中的欲念，呈现给自己。所有的罪恶，在梦里可以轻易地进行；所有贪念，在梦里可以轻易地索取；所有的白日里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在梦里轻易地做了。或者，这才是郭国真正的内心。
郭国依旧躺在岚的身边，低垂着头，双眼无神。周围浑浊一片，显然天已黑了。但是，月亮与星星却不见踪影。只有风，寒冷的风，透过窗户徐徐吹来，在脸上触碰。冰冷的，刺痛的感觉，刺激着他，让他不会沉睡下去。
郭国现在头脑清醒。虽然不是很困，但饥饿还在折磨着他。他无法动弹，隐约感到了恐惧，那是对末日到来极度的恐慌，但随后便消失了。痛楚使他放弃了求生的本能，也使他消失了恐惧感。他的心境一片平静，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一阵痉挛。郭国穿好衣服，准备离开。他想跟岚打声招呼，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太累了，几乎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就连郭国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发泄****，还是真的爱她。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狠心踏了出去。
漫步在午夜的小路上，四周安静得有几许诡秘。微弱的灯光，犹如从地缝中弥散开来，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散那般。踩着满地的落叶，曲折蜿蜒的小径，有沙沙的声响，伴随着脚步的每一次移动，心跳也变得有点颤抖。
街灯已经上映。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成两个影子，每个影子都极力地向远方伸展。不知何时，一只黑猫出现在眼前。它慢慢走到郭国脚边，用毛茸茸的头，温柔地蹭着脚踝，轻轻地叫着。
应该是饿了吧？郭国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没吃完的巧克力，一边轻轻抚着它的额头，一边递着巧克力。突然，感觉身后有光。白色的光，很干净，很温柔，很脆弱，如潺潺的溪水淌过墙壁，淌过地面，漫过脚尖、脚踝、指尖、唇线、睫毛、发梢，滴入瞳仁，如绵密的呼吸般，包裹着全身，是街头新换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郭国刚准备绽开的笑容，被生硬地凝结在空气中。路灯的光芒都能给他温暖的感觉，可是自己为什么给不了自己？难道自己只能像兔子说的一样，变成一个魔鬼，永远只生活在黑暗中？郭国还是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抽出最后一根烟。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车来来往往。空气压抑得可怕，只能闻到烟味在周围盘旋。他很喜欢一个人在城市晃荡，因为这样，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但现在郭国迷路了，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忽然觉得手指有点炽热的感觉，原来烟燃尽了。郭国连忙跑到附近的商店里，用所有的硬币买了瓶可乐。像一条低温的蛇，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灌入，留下口腔与咽喉间的酸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大包吃的。
郭国想起了那个孩子，那个为了生存吃发霉馒头的可怜孩子。不知是好奇心驱使，还是内心仅有的一点善良的作用，郭国决定去找那个孩子。手里是温热的食物，而郭国已经无法感觉胃及内脏的温暖。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只剩下恐慌和绝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桥洞、烂尾楼、垃圾场，还是某个小区前高大的广告牌下，郭国找遍了那个孩子可能存在的场所。也许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也许已经被收容所收容，但是，郭国还在寻找着，最终在一栋破楼前驻足。
在走廊漫长的尽头，有一群昏庸的中年男人在打牌。
破旧灰暗的公用走廊，水泥的颜色阴沉，布满木黄斑点围栏上，有自生自灭的深绿植物，。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郭国一边比量着，一边对在走廊里打牌的中年男人说着。
“去。该我抓牌了。别抢，奶奶的。”中年男人嘴里满是污秽不堪的词语，好像从他嘴里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脏字。
“喂。跟你打听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劣质香烟浓重的气味，充满整个走廊。虽然郭国也喜欢烟草，但是这种呛人的烟味混合着体臭，让郭国透不过气来。
“三个十，喂，换你了。”靠着墙的男人，用力地甩着手里的扑克牌，根本没有理会郭国的话。甩牌声，叫骂声，远处的小孩哭声，交杂在一起，几乎让郭国崩溃。
“啪－”装着食物的方便袋被郭国用力地砸在桌子上。木桌表面堆起的扑克牌，瞬间被溅起。
“找死啊！”离郭国最近的一个人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郭国的衣领，另一只手举在半空，示威一样扬了一下。
巨大浓重的烟雾，劣质烟草的浑浊气息，郭国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可是，隐约中，郭国看到他遍布血丝的眼球中，灼热而专注的光。
“你，你是？”郭国清楚地感到男人抓着他衣领的手有些松动。
“你是，你是老四。”中年男人嘴角抽动着，双手已经止不住地抖动。“老四，你还活着。”
郭国用力地甩开男人的手，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眼神中满是愤怒和决绝。“我不是什么老四。你认错人了！”
男人慌乱地打开墙壁上的开关，二十几瓦的昏黄灯泡，在中年男人激动中跟着亮了。“老四，我是郭诚啊。我是你大哥。”
乱蓬蓬的头发，夹杂着片片雪白。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洗得泛白的蓝色工作装上，沾满了斑斑油渍。眼前这个颓废的男人，好像跟这个干净的城市格格不入。
“老郭，这人是谁啊？”郭诚的牌友不耐烦地问着郭诚。
“这是我弟弟啊。”郭诚的话语中满是骄傲。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触及郭国。可是被郭国冷冷地打回。
“我是叫郭国，可是我没有哥哥。”郭国斜眼看了一眼郭诚。
“你是郭国，我没认错。我是你大哥郭诚呀。你有个二姐叫郭秀，有个三姐叫郭蓝，你都忘啦？”郭诚满是期待地看着郭国，可是换来的依旧是郭国的冷眼以对。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郭国话语决绝。他只想走出去，穿越阴暗的走廊，尽快离开。
郭诚浑浊的眼球里满是泪。他半屈着膝，几乎要跪在郭国面前。“四弟，我知道你还恨我。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
郭国的脑海里回荡着过去的影子。他愤怒，愤怒得想要爆发出来。“原谅你？那娘呢？姐姐呢？她们会原谅你吗？”
“爹已经死了。你不原谅我，还不能原谅他吗？”扑通一声，郭诚跪在了地上。走廊的地板上，厚厚的尘土被郭诚双眼滴下的泪和成了泥团。
郭国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在一个空荡的角落里。
“好人。是你！”那个孩子认出了郭国，高兴地站起身，走到郭国面前。
“孩子，跟我来。”郭国只是丢下一句话，拉着孩子走出了破楼。
夜色渐渐浓重，在城市上空弥散开来。楼外的风景有些摇晃，模糊不清。郭国的心，如同下雨前的天空，有着沉重灰暗的雾霭和乌云。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日积月累，储蓄了许多雨水，只待那蒙着雨水的那张纸破了，就要汹涌而出。
“好人，你怎么哭了？”孩子用稚嫩的眼光看着郭国。
直到冷风把郭国的眼泪吹干，他才发现泪水已经在自己脸上留下了干涸的泪痕。他伸出手，擦了擦。“没有。”
“好人，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郭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摸了摸孩子蓬乱的头发。“我猜的。有吃的吗？我饿了。”
孩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硬的东西。可是，孩子的手好像被冻僵，一不小心，东西掉在了地上。
郭国帮他捡了起来。干硬的碎屑，落在郭国手心里。“这是什么？”
孩子有一个短暂的笑容。“面包。”
那一刻，郭国只是想要把它送进自己的胃，他已经很饿了。
几秒钟后，孩子补充说道：“你不能吃的。”
“为什么？”
“那是老鼠吃过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
郭国看到了细小的缺口，在面包的边角上。郭国掰下了一小块角，碎屑破散在了手掌上。他把它捏在了手心里，小心地吃着。
“你真不能吃的。”孩子看着郭国狼吞虎咽的样子。
郭国舔干净了手心里所有的碎末，抬起头，“你能吃，为什么我不能吃？”
“我是穷人，就该是这样的命。你不一样，你是好人。”
它这样美味温暖。郭国的整个胃是烫的，但心脏是凉的。他吃完整个干面包，满足地抹了抹嘴。“真好吃。谢谢你！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
“真的吗？”孩子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郭国继续摸着孩子的头，静静地打量着他。“真的。孩子，你的命不该是这样。你应该去上学，只有上学才能改变自己。”
孩子有些怯懦，慢慢低下头。“我们穷人的命不就是这样吗？”
“命运在你自己的手里。要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
“好人，我能上学吗？”孩子抬起头，满是期待地看着郭国。
“能。孩子，你不是叫我好人吗？我能帮助你。”
“我有名字，我叫苦儿。”
郭国双手贴在苦儿脸上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几乎是停滞的，骨骼也有些僵硬。“苦命的孩子，你不该苦，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郭姐姐！”孩子一提到这个名字，立马兴奋起来。
“郭姐姐？”
“是郭老大的女儿。郭姐姐对我们可好了。”
郭国的心猛然震了一下，连忙问着。“你认识郭诚？”
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有个女儿？”郭国继续追问着。
“我们都住在这个破楼里。郭姐姐每天回来都很晚，每次回来身上都背着一个大画板。郭姐姐画的画可好看了。”
郭国胸腔之内有异样的饱胀。冷静了一下，将自己镇定了下来。“苦儿，我要走了。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真的能上学吗？”孩子眼神中的盼望和期待，几乎让郭国落泪。
“真的。好人不会骗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