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静静地依偎了很久。萧璟心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秦清的心情却复杂得多。她怀念梦中的世界，尽管那里也充满了泪和痛，但总算单纯，醒后的世界却充满选择——任何一个选择里都没有欢笑。
或许人世间最消耗人意志的，并不是没有选择，也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前方明明已没了希望，却偏偏还剩下余地。左边是铺满利刃的深渊，右边是烈焰噬人的火海，没有退路，无法逃避，只能选择一个纵身而入，然后笑着告诉自己：这是更好的一个。
屋子里寒意愈盛，萧璟轻手轻脚的放下秦清，去暖炉前拨弄碳火。新的木炭才添了一半，房门上便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似是习惯了房内人的默不作声，稍响了几下，门便被缓缓地推开了。
方慈和秀淼探身进来，小心地作礼唤声“殿下”，目光忽然撞见正睁着眼看着她们的秦清，先是惊得跳了起来，随后扑上前去，喜极而泣。一人道：“我马上去告诉沈公子”，一人道：“婢子即刻给竹夫人报讯”，又哭又笑，乱作一团。
稍后，秦清饮了参汤、服过药粥，便歪在床头养神。之前那觉睡得太久，眼下她是怎样也睡不着了。萧璟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寸步不离，时间长了脸上渐渐显出困顿的神色来。秦清见状让他回去休息，他却不肯，吩咐方慈取了把躺椅，放在桌边，距秦清的床榻不过几步之遥，靠着椅背闭上眼，没一会功夫便沉沉睡去。
五天六夜以来，萧璟几乎未合过眼，只偶尔拉着秦清的手打个小盹，眼下实在倦得极了，这一睡便是十几个时辰。其间逸之和竹影都来过，见他睡得正香，不愿开口惊扰，于是各自只坐了小会儿，冲秦清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去了。确定秦清确实从鬼门关逃了出来，他们也就放心了。
萧璟醒来已是次日下午，雪停了，隐隐有细碎的阳光穿过窗棱洒在脸上。触手是一张柔软的毛皮，是他先前替秦清搭上的，现在正盖住他大半个身体。他心里一动，睁开眼，正对上秦清专注的目光。
她不知已看了他多久，神情十分认真，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幽幽的光华，仿佛第一天上学堂的孩子刚刚翻开人生的第一卷书册。她的目光澄澈得没有丁点儿杂质，常常可以在里面找到的哀伤痛楚挣扎都消失无踪，只有一丝浅浅的留恋。
这留恋的光芒在静若冰湖的眼里格外明显，萧璟怔了怔，心下忽然涌起不安。可是还未待他细思，秦清已收回了那样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终于醒了？我正在想是不是也要照你昨日激我的法子，如法炮制一番呢！”他知道她在开玩笑，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和光泽，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清从未在萧璟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笑容，干净纯粹，如同从心底开出的欣悦的花儿，小小的并不艳丽，却晃得人睁不开眼。心如同被钝物撞了一下，轻松的笑容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急忙掩饰地转开头去，对窗外大声叫道：“肚子好饿！淼姐——”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很平静，萧璟整日陪着秦清，正午暖和的时候就抱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其他时间便在屋子里闲闲地读书。她的身体仍然十分乏力，捧着书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辛苦，于是萧璟就取过她手上的书，坐在床头轻声念给她听，时间就在不知不觉间飞快地流过。
逸之和竹影都没有再来，或许是想让秦清多休息，或许是不想打扰她与萧璟。钟琴来过好几次，不是从王府，就是从都督府或吴郡大营，大冷的天，头上却总挂着汗珠。见到秦清一点点康复，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激动，而秦清总是回他一个柔和抚慰的笑容。
每次钟琴离开之后，秦清都会叹息着问萧璟：“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史刺史和詹先生？十几日未曾议事，大战也迫在眉睫，这样呆在别苑真的没事么？”萧璟的回答千篇一律，永远是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有钟琴替我传信即可，我信得过他，又何必事事亲至？”
有一次，萧璟那样说时，秦清忽然想起那些遗臭万年的昏君，比如夏桀商纣。看着萧璟固执地不肯离去的神气，她忍不住想，当那两人燃起烽火、筑起高台的时候，是否也曾是这般模样？一番意气、一腔执妄，终令他们失去一切？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让她觉得有些不祥，又觉得自己的联想未免太丰富了些——且不说萧璟并非帝王，便是识得他以来，他何曾真的因小失大过？迎娶秋丽华，不就是最好的例证？
说起秋丽华，自秦清醒来之后，没人在她面前提过这个人，仿佛这人根本不存在一般。秦清也跟着他们只字不提，可是心里却从未忘记。夜里，她无声地看着床前熟睡的萧璟，脑海里浮现那娇艳的面孔，心里总会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而秋丽华自己，似乎也并不甘心就这样被人遗忘。
秦清醒来后的第五天上午，终于可以被人搀着下床，绕着房间走了几圈，在桌边坐下。虽然走了不过即使步，但她自觉精神恢复了许多，心情不禁有些雀跃，脸上也有了笑意。没过多久，方慈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欲言又止，直到萧璟沉下脸道：“何事？”她才吞吞吐吐道：“侧、侧妃在别苑门口求见殿下。”
“她还敢来？”萧璟的目光蓦地一寒，正要吩咐逐客，忽然察觉到身边静了下来。他莫名有些心慌，抬眼去看秦清，却见她正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杯，面上神情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清……”他握住她的手，有些用力，生怕她挣脱，想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秦清并没有抽回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侧妃殿下思念夫君，是人之常情，殿下已有半月未曾回府，是该回去了。”萧璟脸色一变，手上紧了紧，未及开口，又听秦清道：“侧妃殿下素爱来别苑赏梅，但经过前几日的大雪，腊梅凋残了大半，如今她若见到怕会扫了雅兴。殿下不妨请侧妃晚些日子再来，春暖花开之后，园中景致当会更美。”
“清！”萧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这么笨拙，此时此地，除了焦急地唤着秦清的名字，他竟说不出一个字。秦清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他握碎了，面上却依然浅浅笑着，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章大夫不是说过么，再过三五****就可随意行走，届时搬去净云寺，侧妃再来时，也不会与她冲撞了。”
萧璟的目光牢牢盯在秦清脸上，似想看进她的心底，半晌之后，沉声道：“清，你想离开别苑，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可你记住，它是为你而建！这次的事全是我的错，我不会辩解半分，可是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女子踏足此地——即使你永远不再回到这里！”
秦清轻叹一声：“这是何苦？”他这是何苦，而我又何苦——明知道说这那些话会刺激他，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萧璟看着她，突然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去让她走，走得远远的。”秦清还未来得及劝阻，他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秦清呆了一呆，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紫色的衣角从院门处消失。许久之后，她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何苦……”他这样出去，能有什么结果呢？
门外将要发生的事几乎可以想见。他冷淡地请她离开，她不依不饶，他厉声呵斥、甚至令侍卫将她强行架走，令她颜面无存；侍卫们从此明白侧妃并没有他们想像的尊贵，不是碰不得沾不得的主母，但是也会在私底下偷偷议论；过不了多久，吴郡的百姓就会听说宁王殿下与新纳的侧妃不和，然后偷偷打赌他们什么时候和好……
唯一不会改变的是，秋丽华仍然是宁王萧璟的侧妃。萧璟需要秋长风之助力，秋长风又何尝不需要萧璟？互惠互利，他们签订了盟约，为免盟友背信，他们签下了协议，而秋丽华，就是那纸协议上鲜红的印信——一个人可以将协议束之高阁、踩在脚下，却不能挖去上面的印信。
萧璟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秦清怔怔地坐在桌旁，手里端着的参茶早凉透了，连带着连心也有点发冷。方慈被支开了，自发现药被换了之后，秦清便不再习惯想独处时任她陪在身边。
日近正空，秦清仍然独自坐在桌旁，只是自己给腿上添了条毯子。脑子里有许多“为什么”闪过，都被她压了下去，于是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什么也没想，除了——午膳什么时候会送来？
午膳还没来，秀淼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指着门外道：“清夫人！花园里……殿下和沈公子好像起了争执……”秦清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秀淼，她就为这事紧张成这样？秀淼气喘吁吁地解释道：“他们原本好像在谈正事儿，不让下人伺候，后来突然大声起来……我经过附近，远远看着他们越吵越凶……看样子……”她犹豫了一下方道：“不知道会不会动手……”
秦清大惊之下，脸上变了颜色，想起逸之从秋丽华手上强救自己的事，隐隐猜到事情恐怕又与她有关。虽说他与萧璟是中表之亲，可这皇权社会，尊卑之别有如云泥，即便是沈府公子，与亲王动手……
秀淼在旁边犹豫着问道：“清夫人，怎么办？”她感激逸之对秦清的恩情，怕他出事，也担心起来。秦清猛地站起，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急忙撑住桌面，对秀淼道：“快扶我过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