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想要坐起身来，可是长时间的昏睡消耗了她全身的力气，手臂刚刚支起一点，便是一软。萧璟一把将她扶住，扯过柔软的被毯垫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床头。可是她长久未曾进食，实在太过虚弱，这样竟然也十分费力，虽勉力支撑着不让身子下滑，但也斜斜地歪向一边。
萧璟看出了她的不适，在床头坐下，轻轻揽过她，让她倚在自己胸前。他的双手圈在她的腰上，力道十分柔和，却刚好承去了她歪倒的重量，令她可以舒服地坐直。
“不……”秦清微微地挣动，他在她耳旁低语：“别乱动……已近卯时，她们一会就送参汤过来了，到时候再让她们熬些药粥，你喝完慢慢就有力气了。”
“那……你放我躺下吧。”秦清低下头，软软地抬手去扳他的手掌，目光过处，却忽然怔住。萧璟放在她腰侧的左手背上，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拉近了仔细看，一排细细地齿痕清晰可见。
原来，梦境里的那些事，竟是真的么？他确实抱着她说了那些话，还有那沉沉地压得人心慌的哭声……忆起梦里的情景，她死命地咬他，他却硬撑着不肯松手——她意识混乱不清，可他却明明醒着，为什么也那般固执？还有，原来她并不是一动不动地始终昏睡……
“你知道我能听见你说话，所以故意讲那些来激我？”秦清微微仰头，看着萧璟。他沉默。她问：“为何一定要我醒来？”他还是沉默。她低下头，许久之后，忽然感觉到几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她的颈项，腰间的双臂颤抖着收紧。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肌肤，声音极低，空气的震动一直传到胸腔：“你怎么能不醒……”
秦清转过头去看他。萧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回头，一时来不及反应，狼狈的模样正正落入她的眼里。他不知已有多久没睡，眼窝深陷，眼下浓重的青痕伴着红肿，十分难看；头脸怕有数日没有梳洗，又脏又乱，一身华丽的锦袍没有一处平整，皱巴巴还沾着污渍，比乞丐好不了多少。这番样子再添上两道湿漉漉的泪痕，比唱大戏的画花了脸还要糟糕，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了。
秦清无声叹息，伸出衣袖，替他擦了擦眼泪，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由有些笨拙。萧璟呆了一呆，看着她，似是痴了。他的漆黑的眼珠倒映着她的模样，秦清看见自己双颊微凹，双目水肿，头发蓬乱一如乱草，并不比对方好看到哪里去，简直还要滑稽。
酸涩难言。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折磨对方，折磨自己，厮打哭闹，耗尽心力——何苦来哉？人说慧剑一挥，斩断情丝，他们都不是蠢人，却为何她试过，他也试过，换来的却不过是纠缠愈深？人说有情无缘、有缘无分，他二人之间注定不可善终，却为何看不开、甩不掉、忘不了？
良久无语，秦清偏开头去，缓缓地打量身处的房间，这不是西院的客房。像是知她所想，萧璟低声道：“这是章痊的院子，是逸之将你送来的，这次若不是他……”
秦清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弯起，呵，逸之啊，他又一次救了她？这是第三次了吧，那个朗月般的男子，总是在她最危急的关头出现，为她挡去灾厄……她并未曾替他做过什么。
萧璟抱着她的手轻颤了一下。他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惊马之下、桅杆之上，逸之两次相救于她，他都在场——每一次，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胆俱丧却无能为力；这一次，害她的人是他一手迎进王府，事发之时，他却根本不在她身边！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扪心自问：萧璟，你有什么资格留下她？！他没有资格！他知道。可是放不了手就是放不了手，食言背信、巧取豪夺、强横无耻、泼皮撒赖，用尽一切不入流的手段，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连自己都心生憎恶了，还是放不了手。
“我睡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日子？”秦清问。窗纸细细地轻响，外面下着大雪，她记得，自己在梦里一直听见飘雪的声音。
“元月二十。你已睡了九天九夜。”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天前的夜里。”
“十天不到，军权就定下来了？”
“有沈氏和秋长风的推动，本没有太多悬念。”
“呵呵，也是……如今，就只等那长沙王行差踏错了……”
“清……”萧璟不再搭话，他微微偏头，脸颊摩擦着她头顶的秀发，低声道：“那一日，是元宵……我昼夜兼程，想带你去看花灯……听他们说，那日吴郡的灯海美极了……”去年当日，他追她逃，生死相逼，今年，他只想与她携手站在灯下，却不曾料及飞马赶至别苑，第一个见到的是满脸踌躇的隐卫头领。
“侧妃按章办事，清夫人没有反抗，也没有求助的意思。”这是他们的解释。他怒极，狠狠扇了那人一个耳光，将那人打翻在地，可是这句话却在他脑中回旋不去。
秦清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元宵……”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笑容，却苍凉悲哀：“我多么希望，去年的元宵，无双公主没有救我……那样，我已经死在你手下了吧……那该多好……”
萧璟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清，和我在一起真的那么痛苦么？”他的声音微微发抖：“那日，你可以用那些话唬得那群恶奴不敢动秀淼一根指头，也可以一早便逼他们放她去求救——事实上，以你的才智，那区区十几个人如何困得住你！”
我不去想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问为何向来警惕的你竟堂而皇之地叫了章痊去把脉，我只想知道——“在我身边，真的比死还痛苦么？”痛苦得让你宁可躲进梦里的幻境，再不肯醒来？
“是！”这个字已到了嘴边，秦清想用尽全力将它喊出来，可是接触到萧璟那样惊痛恐惧的目光，声音像是堵在了喉咙口——是吗？是和他在一起令她痛不欲生吗？
怎么可能是呢……如果可以，她但愿今生今世的每一次眨眼，睁开双眸的瞬间看见的都是他；是他蛮不讲理的强留令她失去了对生命的热爱吗？那为何她还会时时遥望蓝天白云，任幻想肆意驰骋，而对于禁锢她自由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是不是其实在心底不敢碰触的角落，她也同他一样，害怕着离别、奢望着厮守？
背叛伤害李瑜，是令她终夜难寐之悔；失去自由自我，是让她仓皇无助之惧；然而与萧璟不复相见，又何尝不是锥心刺骨、永难忘却之殇？放弃孩子，因为那将是他们之间永远的系绊，她决绝地将之斩断，却在挥刀的瞬间发现那牵连彼此的藤蔓早已长进了每一寸血肉，轻轻一扯便是鲜血淋漓，致命的一击尚未摧毁藤蔓，她已痛彻心扉、无力可支。
沉迷幻境，是因为醒后的世界无路可走。她疲惫不堪——既然挣扎的结果只能是相亲却要伤害，相爱无法相守，生存的意义究竟何在？
他在发抖，她看得出，他在拼命的克制，却还是禁不住发抖。他是不是做了决定——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做下了决定？是不是，她只要点头说一声“是”，他就要放她离开了？
秦清也在发抖，她咬着牙，咬得牙根也酸了。一个字，只要一个字！她不是没对他说过谎——再骗他一次，只要再一次，一切就结束了！她可以天涯海角地去找李瑜，终有一天，海阔天空的世界会冲淡她的痛苦，至于他……独自在这暗黑无边的地狱挣扎，本来就是他的宿命，不是么？即便她的谎言会在他的胸口再添上致命的一刀……
语言已无法描述眼前这个男子的狼狈。从前，是他的风采令文人骚客扼腕叹息、笔墨难描，此刻，几乎没人还可以认出他来。他的神情，就像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终于走投无路，红着眼、喘着气，站在悬崖边上，前面是无底的峭壁深渊，他回头看向追兵，眼里闪过最后一丝希翼，但那希翼的火光已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那双眼睛将再没有生的光泽。
一个字！就可以离开！可是这个字太沉重、太残忍！说出它需要太冷太狠的心，她做不到。
秦清摇头的瞬间，几乎不敢去看萧璟——太伤痛的画面固令人不忍猝睹，尝尽辛酸之后镜花水月的喜悦，同样令人于心不忍。片刻之后，她被紧紧拥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萧璟的身体太凉太冷，秦清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立刻松手将她放开，随即想起她虚弱得根本无法坐直，又急忙将她扶住，感觉到从她臂上传来的温度，再度手足无措，呆了半晌，才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子将她裹好。
被包的像个简陋的粽子，被萧璟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秦清鼻头忽然一酸，几乎垂下泪来。她低下头默然了许久，直到泪意完全消失，才轻声道：“我不想再待在别苑……听小慈说，城郊有座净云寺，清静怡人，我想去住上一段时日……”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或许读些经书……”见萧璟一时未答，秦清微微不安，脑子里迅速搜寻着理由。可是萧璟并未多问，默默看了看她，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声道：“过几天，等你精神稍微恢复一些，好么？”
“嗯。”秦清点点头。她的双手都困在被子里无法动弹，可是此刻，她真的很想也抱一抱他——谢谢你，谢谢你曾愿放我走……我做不到逼你做那样的决定，我不忍让你眼睁睁看我离开，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话别……可是你为何一定要唤醒我？！
只要活着、醒来，她的面前，始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