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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总管(2)

“没关系,索夫龙,没关系,”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微笑着回答,“这儿蛮好的。”

“啊,我们的好老爷——哪儿好呢?只配我们农人住住;可是您……啊,您哪,我的好老爷,大恩人,啊,您哪,我的好老爷!……请原谅我这傻瓜,我发疯了,真的,完全变傻了。”

说话间晚餐端出来的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开始用膳。老头儿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去——说是人多气闷。

“喂,老人家,地界划清了吗?”宾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是想模仿农人说话的语气,向我眨眨眼睛。

“划清了,老爷,全是托您的福。前天清单已经开好了。赫勒诺夫的人起初闹了些别扭……好老爷啊,真的,他们硬不答应。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谁知道他们要什么;简直是一群傻瓜,老爷,都是蠢驴。可是我们,老爷啊,照你的意思,表示了谢意,酬劳了经纪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一切都依照您的吩咐去做,老爷,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叶各尔·德米特利奇全知道。”

“叶各尔向我报告过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郑重地说。

“那当然,老爷,叶各尔·德米特利奇报告过了,可不是。”

“那么,如今,你们都满意吗?”索夫龙正等着这句话。“啊呀,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拉长声音说起来,……“那还用说吗?……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以夜继在替您祈祷上帝呢。土地么,当然还是少了一些……”

宾诺奇金打断了他的话:

“啊,好了,好了,索夫龙,我知道的,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收成怎么样?”

索夫龙叹一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收成不怎么好。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爷,允许我向您报告,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这时候摊开两手,向宾诺奇金先生靠近些,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上发现了一具死尸。”

“怎么会呢?”

“我也搞不清楚,我们的好老爷,准是仇人搞的鬼。幸亏发现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是在我们的地上。我趁事情没有被发觉,立即就叫人把死尸拖到了别人的地上,还派了人去看守,我预先叮嘱自己人不许乱说。为了以防万一,我对警察局长说明了,告诉他是这么一回事;又请他喝茶,又酬谢他……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件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一具死尸,出200卢布都不过分呢。”

宾诺奇金先生听了自己的总管的诡计,不停地发笑,几次向他点着头对我说:“Quel gaillard,ah ?”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吩咐收拾食桌,把干草拿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单,放好枕头,我们躺下了。索夫龙领得了关于第二天的指示,就回去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临睡前,还谈了些关于俄罗斯农民的优秀品质的话,并且告诉我:自从索夫龙管事以来,希比洛夫卡的农人们不曾欠过一分钱的租税……更夫敲起了梆子。那个婴孩,显然还未能体会应有的自我牺牲精神,在屋子的某处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身了,我准备到略波伏去,但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希望我参观他的领地,要求我留下来。我本人觉得,这做大事业的索夫龙的优秀品质,让我在事实上证明一下,也是好的。总管来了,他穿着蓝色的外衣,系一条红色的腰带。他话说得比昨天的少很多,眼光锐利,一直盯着老爷看,答话有条有理,非常利索。我们和他一起到打谷场去。索夫龙的儿子——身材极其高大的村长,在各方面看来都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他也跟我们去。还有一个地保费道塞伊奇也来作陪,他是一个退伍的兵士,长着浓密的胡子,面部表情非常奇怪,仿佛在很久以前被某种东西吓到过一样,从此一直没有再恢复原状。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烤禾房、库屋、风车、家畜院、秧苗、大麻田,确实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过农人们的沮丧的脸,使我产生了几分困惑。除了实用之外,索夫龙还注意到美观:所有的沟渠旁边都种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禾堆中间开辟着几条小路,并铺上沙子;风车上装着一个风信子,样子像一只张开嘴巴、吐出红舌头的熊;在砖砌的家畜院上,筑着一个有点像希腊风人字头的东西,它的下面用白粉题着字:“此家畜浣。壹千捌佰肄拾年建造于希比各夫卞村。”阿尔卡季·巴甫勒奇非常开心,就用法语对我叙述代役租制的好处,可是又指出,劳役租制对地主的好处更多——还是不去管这个了!……他开始给总管出点子:怎样种马铃薯,怎样给家畜储备饲料等。索夫龙用心地听取主人的话,有时反驳几句,但是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为好老爷或大恩人,而只管强调耕地太少,不妨再买些。“这有什么,买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以我的名义买吧,我不反对。”索夫龙听了这些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胡子。“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到树林里去看看。”宾诺奇金先生说。立即有人给我们牵来了要骑的马,我们骑了马前往树林,或者像我们那里所说,到“禁区”里去。我们在这“禁区”里看到了人很少到过的极其荒僻的景象,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为此夸奖了索夫龙,拍拍他的肩膀。宾诺奇金先生关于造林,抱着俄罗斯人的传统观点,这时候便对我讲了一件他认为非常有趣的事: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开导他的守林人,把他的胡须拔掉了近一半,用以证明砍伐是不能使树林繁茂起来的……不过在别的方面,索夫龙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两人都不拒绝采取新办法。回到村子里之后,总管领我们去看他近期从莫斯科订购来的簸谷机。这簸谷机确实很好,但是假如索夫龙知道这最后的散步中有何等扫兴的事情在那里等候他和主人,他大概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从库屋里走出来,看到了以下的光景:在门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污秽的水坑,三只鸭子正在里面无忧无虑地拍水,水坑旁边跪着两个农人:一个是年约六十的老头儿,另一个是大约20岁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衬衫,光着脚,腰间系着绳子。地保费道塞伊奇在那里使劲地劝阻他们。倘若我们在库屋里多耽搁一会儿,他也许就可以把他们劝走了,但是他看见了我们,就垂手站立,纹丝不动了。村长张开了嘴巴,困惑地握着拳头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近那两个请愿人。两个人半声不吭地向他叩一个头。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有什么请求?”他用严厉而略带鼻音的声音质问。(两个农人对视了一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躲避太阳似的眯起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喂,怎么啦?”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继续说,立即转身问索夫龙:“这是哪一家的人?”“是托波列叶夫家的。”总管慢条斯理地回答。“喂,你们怎么啦?”宾诺奇金先生又说,“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你要什么?”他朝那老头点下头,接着说:“别怕呀,傻瓜。”

老头儿伸长了他那暗褐色的、皱巴巴的脖子,歪撇着发青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老爷,照顾我们!”说着,又在地上磕了个头。年轻的农人也叩下去。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威严地瞧瞧他们的后脑,把头一仰,把两只脚微微分开。

“怎么回事?你控告谁?”“老爷,发发慈悲!让我们喘口气……我们被折磨苦了。”老头儿费劲地说。“谁折磨了你?”“是索夫龙·亚科夫里奇啊,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沉默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安底钵,老爷。”“这是什么人?”“是我的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又沉默了一会,小胡子动了动。“唔,他是怎么折磨你的?”他说时,轻蔑地透过胡子瞧了瞧那老头儿。“老爷,家完全被他毁了。老爷,两个儿子没有轮到就被拉去当新兵,现在又要夺我这第三个儿子了。老爷,昨天他拉走了我院子里的最后一头母牛,又毒打了我老婆一顿——喏,就是这位先生。”(他指指村长。)“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不要让我们的家彻底毁了,恩人。”宾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他带着不满的神色低声问总管。

“禀告老爷,这是个醉汉,”总管首次用最恭敬的语气回答,“不肯干活的,欠租已经有5年了。”

“索夫龙·亚科夫里奇替我付了欠租,老爷,”老头儿接着说,“已经付了五年了,付过之后,就把我当作奴隶,老爷,还有……”

“那么你为什么欠租呢?”宾诺奇金先生厉声问道。

(老头儿低下了头。)“应该是因为爱喝酒,在酒店里混日子吧?(老人张开嘴巴想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怒气冲冲地继续说,“你们的事情就是成天喝酒,躺在炕上,让本分的农人替你们背黑锅。”

“他还是一个无赖的人。”总管在主人的话里插进一句。

“嗯,这还用说吗?总是这样,我见过已经不止一次了。一年到头地东游西荡、耍无赖,现在就是叩头求饶。”

“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头儿绝望地说,“发发慈悲,替我们作主——我哪里是无赖的人?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索夫龙·亚科夫里奇讨厌我,为什么讨厌我——让上帝审判他吧!家完全被他败坏了,老爷……就连这最后一个儿子……就连这个……(老头儿的一双皱起的黄眼睛里闪着泪花。)发发慈悲,老爷,替我们作作主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年轻的农人开始说话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忽然生起气来:

“谁问你了,啊?不问你,就不许你说话……这是怎么啦?不许你说话,听见了没有?闭嘴!……啊,天哪!这简直是造反了。不行,伙计,在我这里是不准造反的……在我这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向前跨了一步,然而,大概是想起了我在场,就转过身,把手插在裤袋里了。)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他强装微笑,明显地压低了嗓门说。“C'est lemauvaisc téde la médaille……喂,好啦,好啦,”他继续说着,没有去瞧那两个农人,“我会吩咐下去……好啦,去吧。(农人没有立起身来。)咦,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么……好啦,去吧,我会吩咐下去的,听见了没有?”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背向了他们。“老是不知足。”他从牙齿缝里喃喃的说着,便大步地走回去了。索夫龙跟在他后面走。地保瞪大了眼睛,仿佛准备跳到很远的地方去似的。村长把鸭子轰出了水坑。两个请愿者又在那地方站了一会,相互对望着,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回家去,没再转过头来。

过了两个小时左右,我已经在略波伏了,同我所认识的农人安巴季斯特准备一起去打猎了。在我离开以前,宾诺奇金还对索夫龙表示不满。我和安巴季斯特谈起希比洛夫卡的农人们,谈起宾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边的总管。

“索夫龙·亚科夫里奇吗?……噢!”“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走到了库尔斯克都打不到。”“怎么讲?”

“希比洛夫卡村只是名义上是那个……他到底姓什么呀,喏,就是那个宾诺奇金的领地,实际上这村子并不是他掌管的,而是索夫龙掌管的。”“真的吗?”

“他把那个村子当作自己的产业来管。那边的农人全都借了他的债,像雇农一样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货车,派那个到那里……把他们折磨得好惨。”

“他们的地好像不多吧?”“不多?单单在赫勒诺夫的农人那里,他就租了80俄亩,在我们这里也租了120俄亩,他总共有150俄亩。他不光是经营田地,又贩卖马匹,还有牲口,还有柏油,还有牛酪,还有大麻,还有这个那个的……能干,真能干,所以他发了,这家伙!可恶的是,他要打人。这是畜生,不是人;人家都说他是一条狗,恶狗,真是一条恶狗。”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控告他呢?”“啊呀!他们的老爷才不管这些事呢!只要没有欠租,他还管什么?嗯,你去试试告他一下。”他沉默了一下又说,“哼,他就把你……嗯,你去试试……不行,他会把你……”

我想起了安底钵,就对他讲了讲我所看到的情形。“瞧吧,”安巴季斯特说,“这回他要吃了他,要把他一股脑儿吞下去了。村长现在要把他揍个半死。你想,这个可怜的人真倒霉!他干吗受这份罪……他在村会上跟那个总管顶过嘴,一定是忍不住了……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就折磨起安底钵来。现在就要把他折磨死了。他真是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的这张嘴——他知道什么人容易欺负。有些老头儿有几个钱,家里人多,他就不敢碰,这个秃头鬼,可是这一回他就胡来了!所以安底钵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拉去当新兵,这蛮不讲理的骗子,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

我们前去打猎了。

1847年7月于西里西亚萨尔茨勃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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