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雷翁·维尔特在路上听见有人生动地描写当时的情景，后来他在一本大书里描写过。路的这边是德国人，那边是法兰西人，两者中间是逃亡的外流人员的队伍。几百个妇女和儿童从他们着火的车上拼命逃奔。一个步兵中尉被夹在堵塞的路中间，试图发射被敌人扫射的一排七十五枚的炮弹——敌人缺少炮弹，但扫射大路——妈妈满头大汗向中尉奔来，她为不可理解的职责所驱，试图救出坚持不了二十分钟的阵地（这儿有十二人！）：
“滚开！滚开！你们都是胆小鬼！”中尉和别的人都走开了。他们随处都会遇到这些和平的问题。当然小孩子不该在路上被杀死，可是士兵射击的位置就在孩子身后。因为诚意前进的长车正好与人流成相反的方向，只要长车一动就会碾死人，所以整条路就被堵住了。“你们疯了吗！让我们过去！不然孩子们会死的！”“我们在打仗啊……”“打什么仗？你们在哪儿打仗？三天之内，朝这个方向，你们前进了六公里！”坐在长车里的士兵失去了目标，但还是向同一个地走了几个小时，他们是士兵，不能忘记他们的职责：“我们在打仗……”“你们最好还是收留我们吧！你们太没人性了！”一个孩子哭闹起来。
“这孩子怎么啦……”孩子不再叫了。没有奶，没力气，叫不出声了。“我们在打仗呢……”他们有气无力地重复他们的说话。“但你们从没打过仗呀！怎么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
“我们在打仗……”他们都搞不太清自己在说什么。他们也不弄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在打仗。他们从没有见过敌人。他们乘卡车向着比幻景更不可捉摸的目标驶去。他们只遇见好似公共尸坑般的和平。
看见人群混乱，他们从卡车上下来，人群围住他们：“你们有水吗？……”
人群分掉了士兵的水。“面包呢？……”人群分掉了面包。“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死掉？”
在坑里发现一辆出了故障的车，里面还有一个喘气的女人，大家把她救了出来，放在卡车里。
“这孩子呢？”大家也把救上来的孩子放在卡车里。“这个快要分娩的女人呢？”大家也把她放进车里。最后又放进另一个女人，因为她哭了。经过一个小时的努力，大家把车子腾出来了，车子向南开。它随着流动的百姓汇成的江河，被百姓们带动着。士兵们变成了和平兵了，因为他们没找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肌肉系统是看不见的，因为被打的人是孩子，受到打击的也是孩子，因为在去前线的时候，你碰到的是生产的女人。所以认为获取的情报和接到的命令都是假的，简直就是天访夜谭。所以他们不再是士兵，他们是一般的百姓。
他们变成了和平兵。他们被迫变成医生、看管队伍的人、修理机械的工人、抬担架的人。他们让百姓修理车辆，让不懂修理的小孩儿修理。这些士兵在自愿的辛勤劳动着，不知道他们应该是英雄，或应受军事法庭处分。对夸奖他们一点也不惊奇。被排成一排靠墙站着，脑袋中十颗子弹，他们也不惊奇。被遣散也不惊奇。没任何东西能让他们惊奇。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再让他们吃惊了。
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烂泥糊，任何命令、任何动作、任何消息、任何波浪都无法传递到三公里之外。就像农庄一个接一个地倒塌到同一个的沟里，就像这些军用卡车成为和平时期的用车，这一撮人完全接受死亡——但他们从没有提出死的问题——完成他们遇到的所有职责——修理这旧的劣质车辆的车辕，三个修女被堆放，为了上帝知道的什么圣地，向着上帝知道的什么童话中的避难所，十二个小孩受到死亡的威胁。
如同亚里亚把手枪放回口袋，我并不认为士兵放弃了自己的职责。什么是激励他们的气息？伤害他们的波浪从哪里来？团结他们的脸庞在哪儿？除了这总是荒唐的嘈杂，在每三四公里的路上上演，以可笑的假设的形式，一面慢慢地通过三公里的烂泥蔓延，获得肯定的特色的嘈杂，他们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美国参战，教皇自杀，还是俄国的飞机火烧柏林。停战协定已签订三天。希特勒在英国登陆。
没有保护妇女儿童的物质待遇，更没有保护男人的牧羊人。司令命令他的勤务兵，部长命令他的看门人。可能他能够通过他的口才，改变他们。亚里亚命令他的机组人员。他能让他们献出性命。军用卡车的中士命令依附他的十二个人，但他不会与别的什么东西连起来。假设一个天才首长能够救我们的话，他必须有一根二十米长的电铃线。为了取得胜利，作为指挥员，他会有看门人，如果电铃线的另一头还有看门人的话他也是做不到的。
分散的士兵组成的军队出现了故障，无意来到大路上，他们只是战争的失业者，他们是爱国者但没有表现出对失败的失望。他们暗自希望和平，这是真的。但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和平只是一种奢望，假如能停止战争，恢复和平他们宁愿做一个最普通的人，哪怕是最卑贱的。就如鞋匠梦想钉钉子，钉了钉子，他们就铸造了世界。
假如他们朝前方前进，因为他们没有领导的士兵，所以他们会分开，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他们什么都不恐惧，他们是空虚的。
17
有一条基本的法则：不就地交换战败者和战胜者。没有一支军队在真正的战场上，先撤退然后再进攻的。因为撤退的军队和坚守的军队不能相提并论，不是因为不能取胜而后退，是因为他们当了逃兵，取而代之的是机关的新预备队，由他们去封锁敌人，后退的军队影响了整个战争的计划，给军队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所以不能称他们是一支军队。至于逃兵，则收编他们，让他们以军队的形式有一次重新改过的机会。如果他们不是投到行动中去的储备，第一次退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惟有胜利才能起到联结作用。失败使人不能团结，它还使人本身精神涣散。逃兵不为失败的法兰西哭泣，是因为他们是败兵，因为法兰西失败。不是其它国家的人精神涣散，而是内部的人涣散。懂得为法兰西哭泣的人已经是战胜者了。
对于所有的人，还在反抗的，或不再反抗的人来说，战败的法兰西的面目只是在以后才表露，在沉默的时候。今天所有的人都筋疲力尽，为烦琐的普通小事，为一辆出了故障的卡车，为堵塞的道路，为卡住的冻冰的操纵杆，为荒谬的任务。失败的标志是任务荒谬。防止崩塌的行动本身荒谬。因为一切不团结的理由都是失败的原因。不为整体的灾难担心，只担心自己要负的责任，惟有它是明确的。出毛病的，倒塌的法兰西只是碎片，每一块都不露出面目。无论是任务、卡车、道路，还是该死的瓦斯操纵杆。
当然，溃退的场面不成样子。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行为。机关团体的不当指挥使部队没有了斗志，身心疲惫，所以才导致失败的后果。就像鼠疫导致淋巴结炎。假如卡车碾了你爱的女人，你会批评她的丑陋吗？
失败的不公平之处就是胜利者对牺牲者面带罪恶感。失败怎样炫耀牺牲，忠于职守，还是对自己严格，决定与命运战斗的牺牲者都没有考虑警惕性？怎样表现爱？失败说明指挥官没能力，官兵没战斗力，百姓被动。失败的一方的确难辞其咎，但即使存在这问题，逃避责任本身意味什么？要提高人们的斗志，要团结大家为共同的希望斗争，只要传播消息，说俄国完全改变态度，美国参战。这样的传言，就如一阵海风，每次都能洗净一切。不能用批判的形势来说法兰西的溃败。
应该从法兰西的答应牺牲来评判法兰西。法兰西接受战争，事实是逻辑性强的人反对。他们对我们说：“德国有八千万兵力，我们一年之后还不能组织四千万法兰西兵。我们不能把我的土地变成殖民地，我们不能光靠美国帮忙。为什么德国人，一面要求收回当兹，一面把职责强加在我们头上，不是救当兹——要我们不要去反抗，而是自杀投降，这是不可能的？法兰西为什么要羞耻？法兰西的土地为什么要变成殖民地而不能是自己的土地，法兰西的兵力与德国的是一比二，为什么该法兰西羞愧，而不是全世界？”他们说得没错。对于我们来讲，战争意味着灾难。而法兰西为了不失败，就应该拒绝战争？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法兰西人民也不这样认为。因为这些话绝没有使法兰西躲避而是勇敢的面对战争。在法兰西，精神胜于智力。生活的公式常常被摧毁。失败可能是惟一通向复兴的路。尽管失败面目可憎。但我知道一颗种子要想种成大树，需要种子腐烂。第一次抵抗的行动，来得太迟，可能常常是输家。失败唤醒抵抗。可能树从它那儿来，就像树从种子中来。
法兰西起了法兰西的作用。这作用就是要法兰西溃败。在不合作、不战斗的世界，会看到自己有一段时间陷于沉默。要攻击敌人，首先需要的是人。人总是要牺牲的。为了与敌人斗争，第一批起来斗争的人是要做出牺牲的。
法兰西起的作用有特殊的价值。因为我们不会抱幻想，同意以一比三的兵力，农民与工人战斗！我拒绝别人对法兰西失败的批判！你们会认为同意烧杀抢掠的人威风吗？失败的人并不可耻，真正可耻的人是侵略者。
18
话虽这样说，除精神上我们认为这场战争是必须的之外，在实践中，我们认为战争打得有意义。我从不觉得我说这话可耻。从宣战时起，我们一直没有攻击的能力，我们必定被人消灭。
他们消灭我们。
我们有只麦捆去打败坦克。麦捆现在没一点价值。现在我们似乎全被消灭了，没有军队、储备，没有联系，没有物质。
我继续无法阻挡的认真飞行。我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每分钟三千五百三十转的速度冲向德军。为了什么？嗨！为了吓唬他们！让他们滚出我们的领土！既然让我们提供情报又没什么用途，这任务难道没别的目的。
好古怪的战争。我的飞行夸张了。我失去了控制。操纵杆和手柄的冰开始原来化。我平飞，又能保持正常的速度，我以每小时五百三十公里的速度、每分钟二千二百转的速度冲向德军，很遗憾，我并没能吓倒他们。
我们称这场战争为古怪的战争，有人可能会因此责备我们。称这场战争为古怪战争的人是我们！我们有权力开这个玩笑。我们高兴称它古怪。因为我们情愿作出牺牲。我有权拿我的死开玩笑，假如我喜欢开玩笑的话。度特尔特也一样。反常的事我们有权力评论。为什么这些农庄还在燃烧？为什么人民还在逃亡？为什么我们怀着无可置疑的信心冲向自动屠宰场？
我有一切的权力。因为，此刻，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愿意死，我不愿意冒险，我不愿意打仗，但是同意死。我知道了一个很大的事实。战争，是在某个时间里，战士同意为了牺牲而死。
这些天，外面的议论认为我们的牺牲不够，我眼睁睁的看着机组人员出发，被消灭，心想：“我们为了谁付出一切？为什么还不理解我们？”
因为我们正走向灭亡。因为半月以来，已死了十五万法兰西人。他们的牺牲可能不能算是最好的抵抗行动。出色的抵抗并不代表胜利，那是不可能的事。成群的步兵在寡不敌众的农场被屠杀。很多航空机组好比蜡投进火里一样被消灭。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三十三大队二中队的机组人员还愿意去死？为了得到世界的尊敬？
提到尊重，就存在评判人的问题。我们当中这些人谁给谁评判权了？我们参加战斗，为的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自由——不光是法兰西的自由，而且是世界的自由，在起作用了：我们认为评判员的工作太轻松了。现在该论到我们去评判评判员。是我们去评判评判员。不要对我们——二话不说就让奔赴只有三分之一生还希望的战场（还是任务不难执行的时候），不要来对别的机组说——也别对那位被炮弹炸片毁了脸的朋友说——他因此一生再也打动不了女人的心，就像是那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被剥夺了基本权利，为不让人看到他毁了的面孔，要躲起来，就像犯人被关到监狱里。不要来对我们讲，观众评判我们！斗牛士为观众生存。我们不是斗牛士。假如有人对欧席代说：“你该走了，因为证人在打量你。”欧席代会说：“错了。是我，欧席代打量证人们……”
总之，为什么我们还要战斗？为了民主？假如我们为民主死，我们是民主主义者的联盟。那么，让他们与我们一起战斗！可以救我们的人就是最有力量的人，昨天不接受承担责任，今天还不接受承担责任。只好这样，这是他们的权利。但这就向我们说明他们认为这次战斗就光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做了一切的牺牲和努力都没人理解。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战斗？
出于失望？但决不失望！假如你希望从中发现失望，那你就一点不了解什么是失败了。
有个事实，比智力的陈述更鲜明的。什么东西掠过我们的脑子，才能控制我们。我感觉的到它的存在却怎么还抓不住它。树没有语言，我们是树。有许多事实很明显，虽然没说出来。我绝对不会为反对入侵去死。避难所没有被我与我爱的人用作掩护。我坚决不会为挽救我拒绝起作用的名誉去死：我拒绝评判员。我也不因失望去死。此刻，正在查阅地图的度特尔特，计算到埃勒斯就在下面，在一七五度的某个地方，好像在三十秒钟之前对我说：
“朝一七五度方向飞吧，校官……”我会听从他的要求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