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远摆脱不了这模模糊糊的回忆了。早上六点左右，我和度特尔特走出来，看见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混乱景象。所有的汽车房，所有的库房，向狭窄的街道吐出乱七八糟的工具、新车，睡了五十年、过去的、尘封的四轮车、干草车、卡车、慢车、两轮载重车。如果仔细找一找，也许还能找到公共马车，所有的装在轮子上的货箱都被寻找出来了，人们往里面倒尽屋里的宝贝。它们裹在被单里，胡乱地用大车装着，它们已经疯狂了。
它们组成了房子的面貌，它们信仰宗教。每一件都摆在该摆的位置。由于习惯，使他们的回忆变得有了美好的价值，因引起回忆而变得美好有价值，因能勾起乡情而变得珍贵。人们把它们从壁炉上，桌上，墙上取下来，把它们毫无秩序地堆在一起，成了破旧的废品了。珍贵的纪念品被乱七八糟地堆起来，说起来叫人惋惜痛心！
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已经变了形。“你们疯了吗？放在这儿！出了什么事了？”我们去喝咖啡去，老板娘耸耸肩：“我们要撤退。”“为什么撤退？我的上帝！”“我们也不知道。市长下的命令。”
她忙得不可开交。她跑进楼梯。我和度特尔特扫了一眼街上。卡车、汽车、犁车、载人马车旁边，乱七八糟还有孩子、褥子、厨具，尤其是旧车更是可怜。稳稳当当地站在犁车车辕中间的马匹给人留下强壮的印象。马肯定不需要零配件。用三颗钉修理犁车，可是这里的一切构成世纪的残余，这些活塞、气门、永磁发电机、齿轮传动系统使用到什么时候？
“……校官……你能帮一下忙吗？”“当然可以，帮什么忙？”“把我的车从谷仓弄出去……”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会不会开车呀！”
“啊！……上了路我会开的……路上好开一些……”她有个小姑子，还有七个孩子……上路！在路上她每天走二十公里，二百米为一阶段！每二百米她必须，停下来，断开马达，接上，在塞车时改变速度。她会把这里的一切弄糟！也会缺少汽油！还有油呢！而且她忘了水：
“小心水！你的散热器像筛子般漏水。”“啊！车子是旧的……”“你们还要走八天呢……你怎么走？”“我不知道……”在前面走的十公里，她已撞了三辆车，卡住她的离合器，弄坏了轮胎。于是她、她的小姑、七个孩子都哭了。于是她、她的小姑、七个孩子只能听天由命，放弃努力，坐在路边等待路过的人能帮助她们，或是牧羊人……这的牧羊人少得可怜！我和度特尔特参加了羊群的创举，而这些羊的叫声就像机械的吵闹声一样惊人。
三千个活塞，六千阀门，吱嘎作响，刮着，擦着，碰撞着，水在几个散热器里沸腾，就这样艰苦地、吃力地赶路。这判了刑的队伍！这没有零配件、轮胎、机械师的沙漠旅行队，多么的荒唐！
“你们能不能不走就呆在家里？”“啊，不错，我们愿意待在自己的家里！”“那么干吗要走呢？”“他们叫我们走的……”“谁叫你们走？……”
“市长呗……”又市长。
“我们当然愿意待在家里。”这是真的。在这里没有恐慌的气氛，但感受到这是辛苦的差事。度特尔特和我借此机会劝说他们当中的几个人：
“你们最好把这里的东西全卸下来。你们就可以喝上你们的井水……”
“我们当然愿意！……”“没有人强逼你们走的呀！”我做通了一部分人的工作。他们组成了一个队伍。
他们愿意按我说的去做。“校官说的有理！”
我的说服工作由我的徒弟进行。我首先说服一个热心的养路工：“我早就说过！一上路我们肯定会遇麻烦的。”他们在商量，他们都不愿意背井离乡的。几个人还去说服别人。但这几个人没有说服他们。“行不通。我们也只好跟着走。”“为什么？”“卖面包的都走了，我们吃什么呀？”
农庄早已经不成样子了。全部都被破坏了，一切将从同一个洞里流出去，看不到希望。
度特尔特说出他的看法：“问题出在有人让大家认为战争是正常的事。从前大家都待在自己的家里。战争与生活混在一起了……”女老板出来了，拖着一个口袋。“三刻钟后我们走……你们有咖啡吗？”“啊！我可怜的孩子们……”她擦着眼睛。噢，她不知道为什么哭泣，反正不是为了我们。她早就哭得没有了眼泪。她已经知道必须跟逃难的队伍走不可了，这队伍，每多走一公里，出的问题就越多。
在远处那一个农庄，时不时有敌人的歼击机低飞着，向逃难的队伍射击着子弹。但最令人不解的是，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经常扫射。几辆车中弹失火，但着火的不多，死人也不多，这是一种享受。算是敌人的劝告，或者如同一条狗咬腿弯，为的是赶紧让羊群快点走，在这儿为的是弄成混乱。但为什么这些局部地区的轰炸，零星的行动，没造成多大的威胁？队伍的混乱是自己造成的，跟敌人没关系。他们不知道用不着采取行动，队伍就乱了。机器本身出了问题。机器是为和平时期设计的，用于炫耀的，当没人修理维护的时候，会以飞快的速度破损。今晚这些车好像不能用了，旧了。
我好像看见了机器的损坏。这个人像威严的国王，拿鞭子抽打他的马。他美滋滋地坐在马车上。我琢磨着他喝了酒：“您看上去很高兴！”“世界末日到了！”
我听了很不舒服，心里想，这些劳动者，这些小人物，以前曾起过决定性作用的，有着各种优点，有珍贵的品质。今晚怎么变成了小人？
他们将分散到田野上，把田野吃光。“谁给你们吃的？”
“不知道……”怎样提供粮食给数百万每天以五至二十公里的速度逃难的人？假如有人供应粮食的话，也决办不成这事！这支掺杂着人与破铜烂铁的队伍让我想起了利比亚的沙漠，普列伏和我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黑色的石头在阳光下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披了一层铁皮……看见眼前这情景，我非常失望：在石子路上打架蹦跳的蚱蜢能活得长久吗？
“你们得等到天下雨才有水喝啰？”“我不知道……”十天来，从北方来的难民陆陆续续地穿过他们的农庄。
我亲眼看见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现在轮到他们外流了。他们加入了外逃的人流。噢！他们没有一点信心：“我呢，我宁可死在家里。”“我们都愿死在家里。”这话说得没错。当没有一个人要走的时候，整个农庄就像一片惨沙。假如法兰西有储存物，这些储存品也会因为交通堵塞运不出去。车辆虽出了问题，假如不是被迫无奈的话，它们会被动用，塞在十字路口，跟着人流而南下，怎能往北开呢？
“法兰西根本没有储存物啊，问题不就出在这吗……”度特尔特说。
听说，从昨天起，政府严禁村民们往外流。但谁都不知道命令怎能下达，因为道路已经不能正常通行。至于电话通讯，它们或堵塞，或中断，或可疑，并且问题也不在下命令上。问题是怎样激起人民的斗志、精神。千年来，老一辈们就教育男人、妇女和儿童应该躲避战争。战争的胜败关系到人的命运。市长、他们的副手、机关人员非常了解这个事情。他们突然接到禁止人口外流的命令，即强迫女子无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残、妇女、儿童处于敌人的轰炸之下。他们必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去适应新情况。人们不可能一下子推翻整个思想方式。敌人在进攻，因此市长、副市长、机关人员得让百姓到大路上撤退。该怎么办？真理在哪儿？于是这群没有牧羊人的羊出发了。
“这里难道没医生吗？”“你们不是村里人吧？”“不是，我们是从北方来的。”“怎么没医生？”“我的妻子马上就要在犁车上生产了……”
他的妻子躺在厨房的厨具中，在破铜烂铁中，就如在荆棘中。
“你怎么没早作准备吗！”“我们上路不过四天。”
路已经成了势不可挡的江河。哪里能停止？它扫荡的农庄，一个接一个地空了，就像它们应该落到同一个水道里。
“不，没医生。机组的医生在二十公里之外。”“啊！好的。”男人沉着面孔。所有一切都损坏了，他的妻子只能于在街中心的厨具中分娩。所有这一切都不算是残忍的事。总之，不管怎么说，已超出了人能忍受的了，但没有人抱怨，抱怨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的妻子快死了，他也没有抱怨。事情就是这样。这是一场噩梦。
“我们在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够停下来……”在哪些地方能找到真正的农庄、真正的旅店、真正的医院……连医院也撤离了。谁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这是游戏的规则。这种规则没有人能重制。就算去死也要到一个有意义的地方去死！但已没有有意义的死。汽车出了问题就像人的身体生了病一样。
我感觉到那里都在不必要地匆忙，乱成一团糟。人们以每天五公里的速度逃跑，坦克以百多公里的速度穿过田野，飞机以每小时六百公里的速度。就像把瓶子里的水倒出来。男人的妻子要分娩了，她的情况紧急，但人们着急也没有用了。这是紧急与永恒之间悬挂着的不稳定的平衡。
全都慢吞吞好像垂死者的反射、反应。这是庞大的队伍进入屠宰场前的艰难前进，筋疲力尽。有五百万、千万人在大路上逃亡？这是人民在永恒的门筋疲力尽地、厌烦地困难前进。
说真的，我不敢去想他们以后靠什么生活，人不能吃树枝。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但不恐慌。没有了自己的环境、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职责，他们就没有了意义。
他们的地位已失去威力。他们能活下来的太少。以后他们会饱尝痛苦，但现在最痛苦的是被犁车上的很多的行李累弯了腰，因为要推太多的车而累得腰酸背痛。
对失败没有一句怨言，这是很显然的事实。你不觉得需要谈论你的生活，它就是失败。
我突然萌发了这样鲜明的感觉：法兰西失去了肠子，必须马上把它缝起来，必须不容迟缓地缝，否则它会……现在开始了。它已停止呼吸了，像鱼离开了水：“这儿有牛奶吗？……”问这个问题真是笑死人！
“从昨天到现在我的小孩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一个六个月的小孩拼命哭闹着。喊了一会，鱼离开了水……这儿没有奶，这儿只有废铜烂铁。而且每走一公里路就要掉钉子，螺丝钉，铁板，犁车。百姓在做无谓的逃亡、毫无目标的逃亡。
有人传说，南方几公里处，敌机开始扫射大路。大家谈论炸弹，我们的确听见沉闷的爆炸声。传言可能是真的。
人们没有因此而慌乱，我突然感觉他们有点活跃，遇到真正的战争，比他们在废铜烂铁中要有意义得多。
啊！以后历史学家将要杜撰的战争简图会很可笑！他们为了赋予战争这糨糊以意义，将会怎样歪写战争轴心！抓住一个部长的辞句、一个将军的决定、一个委员会的讨论，把这幽灵的炫耀变成负责的历史谈话、遥远的观点。他们编写的承诺、抵抗、高乃依式的辩护、可耻的行为。我呢，我知道什么叫做逃亡的部长。突然的机会让我拜访了其中一个。我马上明白，一个政府一旦变迁，就不再是政府。这就像人的身体，假如把它的胃放在这儿，肝脏放在那儿，它就不再是人体了。我在空军部待了二十分钟，部长对看门人行使命令！令人惊骇的行动，因为一根电铃线还联系着部和看门人。一根未遭到破坏的电铃线。部长按按开关，看门人来了。
这，就是成功了。“我要车。”部长说。
这就是部长的权力。他命令看门人叫车，看门人哪里知道哪个是部长的车。看门人与司机之间没有联络方式。司机不知道去哪了。那些管战争、熟悉战争的人能干什么？从现在开始，还不能进行联络的时候，我们要找到一个装甲师在八天的时间内完成轰炸的任务。一个混乱的国家政府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消息以每天二十公里的速度传递。电话线被堵塞或出故障，没有办法传达。目前“国家”变了形，政府架了空：极地般的空虚。时不时地，它收到紧急失望的呼叫，但呼叫是荒谬的，负责人怎么会知道千万法兰西人是不是处于饥饿状态？千万人的呼叫就在一句话里，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四点钟去X 家。”或：
“听说有千万人死了。”或：
“树林着火了。”或：
“找到了你的司机。”所有这一切在同一个地图上。一下子，千万人，车子，东方军队，西方文明，找到了司机，英国，和平，几点了……我拿给你们七封信，这是七封圣经的信，用这个给我重造圣经！历史家忘掉了真实，他们创造了有思维能力的人，通过神秘的纤维把他们与能表现的、拥有坚固的全面看法的世界联系起来。按照笛卡尔逻辑的四项法则掂量并且认真的决定。他们分出好与坏、英雄和叛徒。但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要叛离，必须要懂得管理，负责行动、认识某些事情。今天这证明了天才。为什么人们不美化叛徒？”似乎到处都出现和平的迹象。这种和平不是那种持续的、美妙的、由和平条约明确定下来的、战争时期历史新阶段的那种和平。这是无名的时期，整个事情的结束。这是慢慢动作急速下陷的泥塘。没有人知道以发生的事是好是坏。正好相反，人们好像慢慢接受了和平生活中突发了战争。没有结论，因为再没有结子系紧国家，就好比人抓住溺水者，拳头抓住他的头发。一切都松开了，作最大的努力只能揪住一撮头发。到来的和平不是由人作出的决定的结果。它就地取得，就如容易传染的恶习。
在我的下面，在逃难的人流拥挤的大路上，德国的装甲车杀人或斟酒的地方，情况如同这满地泥浆的领土，泥与水混在一起。已经和战争搅在一起的和平，腐蚀了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