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基市场！呸！你给我过来点，斯达巴克，你这个眼里只有钱的家伙。假如说钱是一把尺子，伙计，假设一几尼合四分之三英寸的话，那么会计们就可以用面值为一几尼的币，把这个叫做地球的大帐篷绕上一圈。显然，这一方法是不能用来衡量绕地球一卷的，同样，我要告诉你，我要报的这个仇也是不能用大鲸的面值来衡量的。”
“他在捶打自己的胸脯哩。”斯塔布悄悄地说，“这是怎么啦？声音听起来很大的，就像在敲一面鼓。”
“找一条不会说话的畜生报仇！”斯达巴克的嗓门也扯开了，“它攻击你是出于一种最盲目的本能！真是疯了！对一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发火，亚哈船长，这样做必定会亵渎神灵的。”
“你给我好好听着，你这拿微薄红利的小东西。所有看得见的物体，都不过是纸板做的假面具。但在每件事——每种扎扎实实的行为、每桩无可辩驳的事实中——某些不为人知但尚可推论的东西往往从虚伪的假面具之后呈现出真实面目的轮廓。要是人类能撕破这个假面具就好喽！囚犯除了捅破牢房的墙他没法重获自由！对我来说，那条白鲸就是这样一堵墙，它挡住了我的去路。有时我觉得墙外边已经一无所有。我受够啦，它给了我无穷困惑，我感觉得到它那股凶悍的力量，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邪恶的力量。这种不可理解的东西正是我所痛恨的；不管这白鲸是替人卖命的走卒，还是主谋，反正我要找它一雪前耻。别跟我说什么亵渎神灵，伙计，就算太阳侮辱了我，我也跟它没完。自从天地间有所谓公平对等以来，万物就互相猜忌。不过，就算是公平对等原则我也不会奉为圭臬的。是什么控制着我呢？真理是没有边界的。别死盯着我！被一个傻瓜盯着比被仇敌怒目而视更无法接受。好啦，好啦；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的怒火灼得你满脸通红，怒从中来。我跟你说，斯达巴克，人在生气恼火时说的话是不能算数的。许多人盛怒时言词激烈，但并无恶意的。我不是故意惹火你的。让它一笔勾销吧。瞧！你看那些土耳其人满脸黝黑、斑点满面的模样——那是太阳绘出的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图画。那些异教徒豹子——那些任意妄为、不敬神灵的家伙，他们只是活着，却从不探寻热烈生活的本质内涵。伙计，水手毕竟是水手！在追杀白鲸这事上，他们和我亚哈不是一条心吗？你看看斯塔布！他笑得多开心！你再看看那个智利人，一想到这事就咧着嘴乐。你这株摇来摆去的小嫩芽在大飓风中是站不起来的，斯达巴克！你认真想想吧。我不过是请你来帮我杀一条鲸；对你斯达巴克来说只是区区小事，易如反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每个水手都在跃跃欲试，难道全南塔基第一杆长矛在这么一次微不足道的狩猎之前会临阵退缩吗？哦！你太紧张了，我看出来了！巨浪在为你鼓劲加油呢！说呀，你说话呀！也行，也行！看来你的沉默就是回答（旁白）。一定是从我张开的鼻孔里呼出的什么东西，被他吸进肺里去了。斯达巴克现在站在我这一边了，他不会和我作对，不会背叛我了。”
“愿上帝保佑我！保佑我们所有人！”斯达巴克慢慢的说道。
亚哈很兴奋，自己的一番话把大副说动了，得到了他的默认，却没有听到他那预兆性的祈祷；也没有听到窃笑从舱底传出来；更没有听到索具在风中发出的预兆性的震颤声，以及风帆拍打桅杆的空洞洞的响声，好像他们的心在跟了沉沦。
“上酒！上酒！”亚哈大声说。拿着酒壶，亚哈转过身来面对鱼叉手，下令他们把武器拿出来。然后要他们在绞盘前面对他站好，鱼叉握在手里，而三名副手则手握长矛站在他身边，其他水手围成一个圈，把他们圈在中间。他站了一会儿，搜索的目光挨个儿注视着每个水手。水手们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亚哈，就像草原上嗜血成性的狼群的目光，锁定领头的狼，希望它带领大伙冲向野牛。他们不会想到有可能陷进了印第安人隐设的陷阱中。
“每个人都轮着喝一口！”他高声说着，把一只装满了酒的沉甸甸的酒壶传给靠他最近的水手。“现在先由水手们喝。轮着喝，往下传！小口喝——慢慢咽，伙计们；这酒像撒旦的蹄子，可厉害啦。好样的，就这么传下去。保证喝得你日月颠倒，喝得你鼓起一双毒蛇似的大眼，喝得好，就快喝完了。从那边传下去，再从这边传回来。传给我——喝光啦！厨子，再上酒！”
“请大家注意，我的勇士们，我把你们召集到绞盘前；三位副手，手执长矛站在我的身旁；拿着利器鱼叉手站到那边；还有你们，剽悍的水手们，以我为中心站成一圈，这样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重现我那作为捕鲸人的列祖列宗的高贵传统。哦，伙计们，你们将会看到——哈！厨子，你回来啦？还很迅速麻利。快给我，好啦，瞧，这壶又装得满满的了，你该不是圣·维杜的小魔鬼吧——给我滚，你这打冷颤的东西！”
“过来点，副手们！把长矛举起来，交叉着对着我。好样的！我来摸摸交叉点。”他这么说着，伸手一把抓住三枝一样长度、寒光逼人的长矛的交叉点。正抓着的时候，他突然使劲一扭；与此同时，他圆睁双目，在三个副手身上依次扫过。他仿佛是想借助一种无形的内在意志力，把蓄积在他那富于吸引力的生命里的强烈情感，硬传输给在场每一个人。三名副手面对他那强悍的、一成不变的、神秘的外表，纷纷变得畏缩了。斯塔布和弗拉斯克侧过脸去，老实巴交的斯达巴克低眉看着脚尖。
“白费劲！”亚哈大声说，“不过呢，也许还行。你们三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强烈电击，那么我身上的这电瓶，它储存的电量马上就会释放完毕。也许，还不会让你们触电身亡。也许你们用不着它。现在把长矛放下！三位副手，我拜托你们这三位端酒杯的人，作为我的代表去那边给我的三位异教徒亲人敬酒——就是那三名最可敬的绅士和贵客，我的英勇的鱼叉手们。这事辱没了你们？伟大的教皇不是也用他那三重的教皇帽当水罐给乞丐洗脚吗？啊，我亲爱的主教们！你们的谦恭品格会帮助你们完成此事的。我不强人所难，你们自己会自觉的。把绳子砍断，卸下枪杆，你们几位鱼叉手！”
三位鱼叉手一声不响地执行着命令，手里拿着卸下来约三英尺长的枪头，倒钩朝上，站在亚哈面前。
“别让锋利的钢枪刺着我！斜拿着，把枪头闪开！连高脚酒杯的杯底也没见过吗？把接口朝上拿着！好啦，好啦。现在，你们几位端酒杯的，敬酒去吧！把那标枪头拿过来；拿稳了，我要斟酒啦！”他立即缓步从一个头目跟前走到另一个头目跟前，用壶里的烈性酒斟满枪头的接口。
“现在是三对三，你们站好。赞美这暗藏杀机的圣餐杯吧！把酒赐给他们吧！你们都成了这个紧密同盟的一页啦。嗬！斯达巴克！该做的已经做了！喝吧，各位鱼叉手！边喝边发誓，你们这些站在危机重重的捕鲸小艇上的人——杀死莫比—迪克！要是我们不追猎莫比—迪克，置他于死地，上帝就会追猎我们所有人！”三只长长的、带倒钩的钢制高脚酒杯举起来了，在高喊杀死白鲸的呼声和诅咒声中，酒被“咝”的一声喝光了。斯达巴克的脸变得纸样惨白，他转过身去，浑身抖了起来。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装满酒的壶在热情高涨的水手中间传了一遍。亚哈那只没拿酒杯的手朝大伙一挥，大家就散开了；亚哈也退回到他的船长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