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見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呢？——顧同
她在童女時代有一位對別人來講並不存在的朋友顧同，小邱彼特一樣鼓動簌簌的翅膀看守著她。顧同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這個世界瘋子怎麼那麼多啊！
好像另一個世界瘋子比較少。
在顧同面前她多麼習慣詛咒關於遺忘，她成天對顧同說：「你知道嗎？他媽的在這個煩死人的世界，最可怕的一件事居然是沒有人記得你。」現在，她願意作個修正：被這個世界遺忘，並沒有那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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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當時不知道以後會修正這句話的理由，是因為情感。她已經不在乎生命中零零碎碎的東西，然而，的確是零零碎碎的愛的發生，使她看起來那麼容易動心。她站在與顧壓縮出來變形的世界裡，將永遠得不到安身立命的鑰匙。曾經她以為生命最安全的狀態是有人記得你。她在十四歲狹窄的巷底向外探視，她最喜歡的角度。歲月過去的聲音那麼尖銳，她那時想，她會不會擁有看見巷子以外生命風景的一雙眼睛？像顧？
故事於灰色地帶悄悄進行著，她是一名小聲量敘述者，刻意模糊故事。她眷戀最遠，有一隻候鳥棲息。季節變遷來來去去，故事開始潛近生命，背向她。
她非常想念有一對翅膀的顧。但是她可以預測，一旦她輕閉雙眼向內注視，一定沒有別的。
「妳躲在故事後面嗎？」她才聽得懂的一句話。「妳將不會有固定關係。」
印象中顧親吻她的感覺，像鳥在啄她，一次次感受巨痛啜啄她的肝。非常遠古。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十四歲，她在一個沒有任何價值標準的年齡迷路後，就再沒有由那個重複的夢境醒過來。和顧相守的一整年，她被鎖在一個夢裡，對她來講太晚進入這個天生自覺的夢裡那麼真實；對別人恐怕是太早了的現實環境。
顧發瘋以後，十五歲到考上大學那三年她是怎麼活的？三年以前呢？她常常極度害怕會忘掉顧的樣子。因為她牢牢記得，更害怕記憶裡面有什麼機關？在一不小心掀到之後熄滅。她完全沒有人可以講，沒有公式複習。
沉湎的記憶氣味與畫面有一處夾層，形成故事之潮在未遇見人的空間拍打著她。（我們靜靜地兜了一個圈，又兜一個圈。——王爾德《里丁監獄之歌》）
她一直那麼喜歡浮潛於閉鎖無聲、狹窄的失重狀態，從而進入顧的瞳仁深處水平面看見自己，縮小幾百倍，不可思議毫米不差地貼近顧的腦，他的心思。透過她映在他的世界圖像上看到。一個她成年以後最想遇見的世界，當時已由他定影。她一個人做不到。嗎啡一樣地麻醉她，勾引她一次次進入。（顧啊！為什麼世界一定要由你這麼看它？）
已經定影的世界不會輕易消失，它將隨一個意義回復回形。在她進入大學，四周突然放大了，變形得可笑。她懷疑顧曾經在這樣一個巨大的空間中。原來如此！她暗叫：逮到你了！
她的大學生活如果離開家有三百里，就離開她和顧所在的無聲之地三百里。離開他越遠，她越好奇知道他在哪裡？她參加了校外一個心理治療團體。他們手心貼著手心坐成一個圓圈，閉上眼睛，耳頁扇動著空氣中的話，學習看到自己在什麼地方，進入一個催眠療程。像對著光檢視X光片，素描她根本沒有發育好的記憶器官。為什麼沒有人看見顧？她非常沉默，在她的狀態裡，沒有語言，沒有真正的視網膜。這些，她早就會了。（空洞的記憶叫什麼？她在生命的哪裡？看到什麼？）
或者根本就像飛機下降之前，清清楚楚整塊地面被看見，她總是先設定某個地標，一眼認出時，心底輕喝道：「逮到你了！」一個靈魂的鳥瞰圖，視線廣闊如開放的集體催眠中心，她自己卻無法著地。
一個夢的監獄。為什麼顧可以那樣親吻她？她不存在似地渴望著她，譬如她是一種原味而信仰著她，如她喜歡吃的單一生菜凱撒沙拉。「幹嘛愛吃這麼苦的菜？」她早有答案：「沒有理由！」（顧，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就放棄了我？）
2
她一直只有幾種顏色衣服：黑、灰、咖啡、卡其。穿在身體中性色盲一樣，人間板塊移動，沒有重量。絕對重的物件讓人絕對屏息，說不出話。她的肩頭停棲一隻雙目垂閉的鳥。
她猜，也許因為她是一個無法歸類的色盲。靜靜地……又兜一個圈。就在她恐懼快要忘掉顧的樣子了，顧出現了。是的，顧居然知道她在哪裡並且找到她。
她終於掉進記憶更深的失重狀態，確定永遠不會放自己出來了。世界另一邊，一個封閉的潛水鐘裡。背負著她自己和顧兩個人的生命，如果她不記得顧，顧就會消失。
那天晚上她去心理治療團體很晚才回宿舍，她的室友興奮不已告訴她有個酷哥姓顧等了好久剛才走。
她沿大王椰樹影覆蓋、杜鵑花形成暗叢、水銀燈倒栽的石子路，一路聽見晚了的蟲鳴、不知名鳥叫貓頭鷹般咕嚕咕嚕，層層疊疊的畫，精神醫師的標準臨床個案。顧出去一定得走這條路，她跟隨在他後面，依照他的指示，一向如北，沒有別的選擇。她再度聆聽到顧：「小鬼，這世界瘋子怎麼這麼多啊！」她回答：「是啊！你騙過他們了嗎？跑出來了？你好不好？」可以陪我了，我已經長大了，不過你還是可以叫我小鬼，她告訴他：「我知道怎麼處理我們的關係了。」你不會面對，完全不是問題。
在路邊她打電話到顧家，顧媽媽接的，她生硬瞎扯家裡電話打不通，怕出什麼事。偷笑自己像個急著討生活費的女兒。顧媽媽說人老了睡著就聽不見，夜了才見她父母進屋，不會有事的。她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顧哥哥現在好不好？」顧媽媽很訝異她居然記得，她說：「記得啊！顧哥哥對人很好！他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們所謂的瘋人院。她說不出口。
掛了電話，沒提顧剛來找她。這將成為他們的祕密，她單獨擁有的床邊故事。以她熟悉的方式存在著。她感覺正注視自己被巨大無聲的颶風隔絕在外圍，被吹得一直向前傾。完全縮緊自己。
3
裝在暖壺裡的燙水突然逸出迅速淌過她手臂，鬼火燎原烙印在她彎臂上。車窗外，是中國西南雲貴高原下午的高溫，織成一道大氣層焦曬的火網；流過她手臂上的水是濕的。
他們那時正從石鼓長江第一灣往麗江的路上。遠離素面被架在鐘樓建築石墩上的石鼓，鼓面刻著漢回二族交兵戰功。交代起來平穩數百字。有一股大氣與澈悟。歷史的簡單往往具有一種樸素，一切都過去了，在時間前面沒有悲喜。不像人生。她有一句沒一句對男友唐說著。
他們一行四人在白光下閒散走逛，幾個人在烈陽下勾勒出一幅剪影，四周鑲著一道金邊，反射出七彩水氣亮晃晃的夢境。
她回頭望見整條街沒有半個影子，像掉落在一個患了白化症的星球，再度覺得自己在那個似曾相識的夢中。奇怪，那個夢對她而言是實心的啊！
離開石鼓，為了趕在黃昏前到麗江，駕駛走一條還沒鋪柏油的「毛路」。黃沙鐵一般地翻滾，太陽的熱力像皮影戲偶映在沙塵後面，她異樣地渴，猛地車速來個一百八十度轉灣，熱水從瓶口竄流到她裸露的手臂及隔道長褲的大腿，刺辣辣好像紋身。痛得她錯覺目睹世紀初第一道強光，打在車體上空。她覺得頭疼欲裂，聽見熱水滴到油裡嗤的一聲。「深呼吸，向遠方看。」她對自己說。
遠眺車程快速劃過一座大村落，青色人字屋頂，退往最後，錯置山腳，沒有一間現代平頂房子。瘋子般具有聚合性。一道道光打在屋頂上方被鎮住的古代，帶領她進入時光隧道。車子大角度繞旋，依然是山腳青灰人字屋頂村落。疼痛帶來她非常渴望的嗎啡的效果，一切那麼不真實。也就如任何一次，極度無奈導致她如反應過度的傻子吃吃發笑；當痛苦或創傷擊中她，反而敏銳到非常遲鈍吭不出半聲。通常事後回味那陣陣暴露在亂流似咯咯咯笑聲，真的是飛鏢連射，從來沒有對準過任何行為中心。
她的手臂旋即浮起一片紅色水泡。
4
周日清早她從音量低伏的電視聲音醒來，唐背影前傾專注姿勢收看衛星新聞報導。窗戶敞開，古城麗江的清晨浮泛非常清楚的熱鬧，生民的活力。這裡半年前才歷經一次芮氏七級大地震，那些被震塌的明代以來建築，絕大多數是居家住宅，現在陸續在趕工，深夜她穿過古老時代踱到河邊小店吃宵夜，巷弄中往往透出燈火，黎明前才熄去。
台北已經持續下了一週暴雨。鏡頭上掛滿水痕，同感悲哀。她在唐身後緊緊盯著螢光幕，那裡頭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到底有什麼不同？
她想到六月下旬離家前還聽見鳥聲，暴雨期，牠仍會半夜出現嗎？已經七月初，剛過鳥慣常離去的時間，也許，牠正好就走了。不知道，天氣真反常，至少近五年沒有在這個時候還下雨。梅雨季越延越晚了。
她頭一回聽見鳥叫是在三年前的四月天，突然就叫起來。首度發訊成功後，就是每天每天非常清越嘹亮發聲。她留意到鳥每天準時半夜二點站到固定位置對著她窗口啼，那種音階，似乎比她還清楚她的脈衝。她問同住的男友聽見什麼，他說：「這隻鬼鳥好像妳養的一樣，妳頭個聽見。」後來偶爾他也聽見了；沮喪得不得了，先要拿BB彈警告黑鳥別再煩他，又有點忌諱地決定盡量在黑鳥拜訪前入睡，當作沒這事兒。哪怕牠叫得再大聲。他們常笑那鳥對一截黑電線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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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六月下旬某天，整夜安靜如一段絕對音樂的前奏，她坐在平常聽聞鳥聲的位置上，也不是寂寥，內心迴旋空白，緩緩意識到黑鳥走了。她有點明白牠來、牠走這件事了。那時她還不知道明年牠會不會來。當牠是個意外。
不久她給那隻黑鳥取名「五十萬」，小名「二分之一」。她的床邊故事是當時正在等一個參加的百萬小說獎揭曉。黑鳥每晚準時站到電線上，比月亮的移動還像天文景觀，具有宇宙律定。鳥叫了一季，她猜牠到底要說什麼？不在此刻前，不在此刻後，牠那麼深沉叫出生命的渴望。
有晚早過了晚飯時間，意外延遲的一通電話恭喜她得了評審獎——五十萬。節奏如敘述命定安排，黑鳥的確知道什麼，她認為，是的，人去不到的地方舒伯特也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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燙傷於她手臂印記了一枚黑色圖案。在下手臂內側，宛似什麼東西站在懸崖邊。
水泡收乾後，看起來像一隻黑色的鳥貼紙，扁長的嘴。對著光池回想往事，光打在手臂上，黑記逐漸褪色，一隻赤褐色的鳥以腹背向江邊；她在灕江邊曾遠遠觀賞一排魚狗站在竹筏邊沿。幾乎貼著水面，彷彿面對魔鏡。水底究竟有著什麼祕密？
回到台北那天，風非常大，但是個晴空。機坪上孤單停著一架外國航空公司飛機。子夜落地，出關，一連串車程、消夜，剛踏進家門，大雨嘩嘩而至。
凌晨四點，萬有消音。熟悉的鳥嘶沒有出現。她想：「也許鳥改變時間了。」以前牠總半夜二點準時飛來，緊臨窗外電線對著她的窗口展開哨音，她住家地處山坳，自成世界。聲音很難逸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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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半個月鳥叫之後，她才終於第一次看見牠。在半夜，當然是半夜。
其實，之前一輩子那麼長的一整年裡，她的生命突然像被人拽住般，強往另一個方向去，不是陷入低潮，根本在水底爬行，悶住了而且表情怪異。這刻，黑鳥臨空出現，所謂的徵兆？在顧哥哥那條巷子，她先聽到顧哥哥，後來，她看見牠。
那天深宵近三點回到山腳社區，熄掉車燈後，四周即刻陷入全然墨黑。夏季為了自動省電吧，路燈不時就滅了。那段時間，她經常在外頭耗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她擁有各種即興的時間表，這次打算頂多再做三年就不做了，工作帶給她的困擾，比每天從一個固定地方到另一個固定地方更難覺察非人性的卑微感已經快淹沒她。中間通路畫出一天比一天更深、更粗的線。日子卻是越來越狹窄。她碰到的不只是戴面具的人、強烈侵略性的人、毫無分寸的人……她碰到的這樣的人，絕大部分是理智的瘋子。「這個世界瘋子怎麼那麼多啊！」顧總是在灰沉安靜到不像人間一角隨口苦笑。另一個瘋子比較少的世界。
黑暗裡久待後形成的直覺，使她此刻像個瞎子，比明眼人更看得清楚黑暗、覺察風向。
她下車順著坡道走去，漆亮的天色閃閃發著墨光，樹葉晃動、蟲子爬行、遠處救護車鳴急馳長空……她像一個忙碌的偵測器，隱定的，帶了靜電。
側耳聽見最清晰的，是高亢的鳥鳴。她知道牠停在老地方，她的窗外。音色明澈響亮，簡直像從遙遠深處傳來，經過風、樹梢、甚至前世紀雲層。她覺得非常悶，疑似心臟病發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