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在一個很出名的實驗室研究，比獨來獨往的學者更孤立，但是在性向取捨上，她完全不管自己的身體。由一個男人旁邊到另一個女人旁邊、一個女人、一個男人……整個不需要過程，循環小數點。她從來不覺得可怕，在她不是祕密的事，別人可能是。對她而言，一點祕密都沒有的存在最可怕，人的每一分、一秒……怎麼可能沒有凝視的角度？她還知道不犯罪的人她覺得恐怖。人的行為領域，她的界定一直也就不清楚。但是她一直在研究室裡，履行她那票狐群狗黨年少的計畫，她們一個一個都回去定位了。「一群瘋子！」她搖頭。她彷彿看見她們以成年後的慢動作穿過一片一片的樹林走廊，充滿綠意自在的生活。
至於小維，走在另一條路上，已抵達終點。一種感覺的終點。小維後來考進一所貴族私立女大，當上校花、嫁入豪門、生了兩個兒子、有三本以上護照。最詭異的是，小維成為生命線義工。人性分岔的高貴面十分貼近小維而遠離她。
她那群隱身研究堂奧的朋友，在她回到台北後，從校園深處走出來，微笑著迎接她。是的，都還單身。她搖頭：「瘋子！」她們仍然活在只有一種生活方式的七〇年代——夢想的年代。不過現在換了稱謂——雅痞。以前叫他們這種人都叫嬉痞。她感覺不安的是，似乎有一股莫逆的能量正在改變她們的磁場。要改變她們體質。使她們成為另一個世界的人。
不過，她們一向也就在另一個坐標。跳一種單獨節奏的舞步。她輕易地走入學術機構落腳下來，她知道她周圍不少同類型的人，但是她們這群瘋子的圈子不僅隱祕也非常狹窄，她們交換的消息常是書店、紅酒專賣小酒館、類型出版讀物、新興小眾知識層……她們從不倡議顯學——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李維斯陀Levi-Strauss Jung、費曼Feynman、安哲羅浦洛斯Angelopoulos……台北現在流行的，更遠更冷的知識挖掘。她一直想像小維在一個不屬於的年代仍保持老派的微笑。就像她們對自己的嘲弄，她們叫自己：校園寄生蟲。
她們真是非常奇特的一群，十分隱祕而且近乎無聲在校園行走。她在回來後白天的活動永遠是穿過一片一片的校園球場，太陽雨追隨著她們，如同南台灣平原夏季午後的天候，異常耀眼。她想到沙漠裡的日正當中。非常白化的天空。然後烏雲密佈、驟雨狂下。天黑以後，她們像一群吸血鬼在固定的小酒館聚集，神色自若地暢飲紅酒。沒有人可以親近她們，她們是那麼地驕傲，收起她們的羽翅，實則因為沒有人可以交談。她幾乎以為自己忘了小維，小維卻跟隨著她走過一塊又一塊龜裂泥土的太陽雨，像那年年少的烈陽，直射她成年生命。
經常是半夜，她們依自己養成的時序出現東區一間小酒館，光線柔和的小酒館，音樂傷感而沉湎，牆上披頭四Beatles之約翰·藍儂John Lennon、賽門與葛芬柯Simon &Garfunkel、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凝聚了飽滿自足的氣氛，俯瞰著她們的六、七〇年代之星。每天她坐在同一張桌前，仰望牆上照片，看見自己正向牆內隱去，是她們溫熱的時代永遠在照看她們？還是她玩擲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時間座標球，娛樂一位不願長大的童女，以魔術。掃興的是，魔術師最清楚這個遊戲完全沒有神話。只是過度的練習行為。這麼多年來她事實上感覺累了。但是那些球自己有了運動慣性，不丟它，它仍以自主性運行。她閉上眼睛，彷彿看見那些球體運行的殘留畫面，在黑色垂幕上射出強烈耀眼的光芒，如同傳說中外星人到來。
她追隨光芒進入校園、研究室、酒廊、無人般的住處、學術會議……使用另一種語言。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差異。下午，太陽較偏西時，她們來到球場，起初她們打籃球，常被學生撞得渾身瘀青，後來她們改打網球，偶爾：「皮癢的時候就去打籃球，自取其辱一番！」她們打累了坐在場外喝一種據說是現世最純淨的礦泉水：「百分之百的水呢！」她們調侃這種怕死的角度。然後各自回去研究室。她走過一座又一座的球場。不遠，誰的背影在無聲快速地移動，所有的喧囂往下沉澱，鋪成一條河，悠悠忽載著她腳程與年少歲月相遇。彷彿看見小維。
每天，黃昏到天色完全黑暗下來那段時間最難捱。她總是靜靜化掉似，夜晚整個過渡完成，她的心智才重新翛緊。發病一般。她傾聽天命背後潛行的入密傳音，尋找指令。孤寂地坐在生命的灰色地帶，久久久久……她終於聽見小維在地瓜田的尖叫，被大氣悶住了，無聲的求救。黑夜到來，一切進入正常時序，小維的尖叫，彷如夏天蟬鳴，貫穿她生活明與暗。她極目望去，明與暗交融所形成莫大的黑洞不斷誘使她陷溺，她定定站在那裡，不想抵擋、不能呼吸，無助地面對崩潰。第一次，渴望抓住一塊浮木。不為平衡生命，只想喘一口氣。
她後來不止一次在黃昏的校園行走，感覺到快速無聲移動的背影；陽光在林梢灑下，亦如太陽雨。她終於回頭看見賀的身影那麼熟悉在球場上移動，她發現一個因為身體安靜而覺得篤定的人形。想像力所到極地，最沒有行動能力。他就像一塊浮木，以心思設計他飄流的方向，她想到哪裡，他到哪裡；因為聰明所以一目了然。她最懂得的一種行為語言。她低下頭，內心深處問：「小維，妳為什麼！」為什麼以這樣的外形出現？彷彿聽見她說話，賀抬頭看她，然後走向她。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老師，這在學術圈很平常，對她，再巧沒有了。
賀說早知道她，聽說她們那群「娘子軍」的小圈圈。她們在校園並肩而行，賀腋下挾著球。她問：「你打完球了？」賀才想起他的搭檔正等著球，他笑不可止，像個小男孩。他說他那票朋友最倒楣，常被他「放蠱」，他們也習慣了。
除了相似的學術背景，他們的出身、遭遇、家庭、性格……沒有一點點相同的成分。賀和小維牆上舊照片一樣，言談舉止渾身貴氣。自若地顯現他生命完全未剝落的格調。這種人就算起變化，也是整個蛻變，不會留下傷痕。
賀加入她的生活，並不等於加入她們那群瘋子，這點她十分節制。賀經常提到童年，照她看來，那根本不是童年，太安全了。賀說：「妳是我見過最怪的人。」她反擊：「你們才怪呢！」正字標誌公立幼稚園、初高中、大學，國外名校研究所、國內權威大學教授。要不就是私立名貴幼稚園、住宿初高中、國外名私校的姊妹大學……所走路數，差別大致在出自名門還是商賈。賀屬於前者，小維勉強掛了後者的邊。她是那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賀交往、自成瘋子小圈圈、持續思念小維。她走在三條情感的邊緣，從不讓他們過線。她如謎的行為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活多麼沉悶。她還是個大女生呢！
這時候她聽到小維正努力挽救瀕危婚姻的消息。久違的精靈再度以聲音的形狀俯視她，向她內在深處發音：「小維，我回來了！」她願意再走一次不明所以的路，帶小維回家。小維暫時住在姑媽家。
她決定又到去看小維的時間。姑媽家白茶花都謝了，仍然不准掃。一個就像台北典型的雨季冬天。姑媽輕微發燒，躺在床上。失去了教訓人的興致。她站在靠窗的位置，由外間的視域向裡望，重新看見那張照片。那種只有模式、沒有生活的一群人，永遠快樂著。被四周連綿的高樓包圍著快樂。彷彿她們是多麼不同的一群人。
小維不在，但是凝凍在空氣中的味道，小維剛才就在這裡。靜靜直立這氣息中，半仰著臉，穿過小維，她得到一個回應……小維狀況還好。
姑媽嘆了口氣，聲息微弱地問：「我們是怎麼回事？老是跟其他人家處不來！」
她笑了笑：「大家都在出狀況。」才進入這個房子沒多久，她就感覺這個家的氣流到她面前便遶道。「也許是我們把人家的氣給擾亂了。」她眼神定定望向照片，在同一次序裡，照片內在的磁力隱隱以強光反差，將她丟擲到另一個現世生活的假象裡。她曾經以為他們永遠不同軌道，現在，他們全部在同一時間層。
姑媽睡著以後，天色迅速暗了下來，浮著墨綠色油彩。照片那群身影及小維臉面的光快步跑離時間的軌道，牆上沒有任何痕跡。一直到走出大門，她都沒放棄等待小維。不過小維等於自己向她說了：「我還好！」她明白了父親為什麼突然帶小維回南部，那張照片告示得十分清楚：小維橫在小表哥胸前。多年來這個家光是人就變化不小，那張照片沒有理由一直掛在牆上。只有一個理由，那是姑媽最喜歡的存在狀態。
她想見小維、她不想見小維、想見、不想……她獨自在沒去過的小酒館喝到子夜，將自己拋離那群「瘋子」的軌道。重新回到那個月光的深宵由心臟高原中心垂視小維。像那是一汪湖倒映著謎面：「妳真可憐！」擁有過別種愛的能力嗎？真正經歷過嗎？這輩子還有希望知道答案嗎？台北當台南走著。她不能控制撥賀電話的手對號碼的記憶。她聽到賀聲音覺得一道邪惡的閃電擊中她的良知。生命越自發的人，越易於蒙昧自限情感嗎？她說她醉了，流露非常潛意識的依賴。賀問她在哪裡？她突然說不下去，默默掛了電話。她的腳一逕向學校走去。
她沒有辦法單獨留在封閉的室內，雖然她走到哪裡向來立刻自足形成一個封閉的空間，像自我完成的雌雄同體單細胞動物。站在校園球場中間，她脫了鞋和自己就著月光飆球，單音節運球聲尾端連著訊號似地，不斷傳回給她。也傳給了賀。她知道什麼吸引著賀，她不確定自己這次能不能完成？兩人在球場玩鬥牛，賀輸了。當然輸，她當真地打。
他們回到賀的研究室，她又喝了三瓶啤酒，完全像酗酒。賀溫靜地看著她灌，並不制止，她從來最怕掃興的人。賀和她至少還有另一連繫點……他們的作息都非常亂，抓得到坐標，永遠不會失去相見的機率。
她雙眼盯著賀下酒盯了一個晚上，她知道代價。她也想知道自己的感覺。她不打算做任何制止的行動。看賀能帶她到多遠！
「你是哪裡人？北京嗎？」她坐在賀對面，很近、很近。
「天津，」賀反問：「妳高中讀哪所女中？」
她搖頭，淡淡地：「你不會聽過。」她生命中僅有可能性，集中在對小維注視。
賀問道：「我能為妳做什麼？」離我遠一點。她心想。她留在賀身邊時間越長就越危險。
她搖頭，起身俯視躺坐在矮沙發的賀，局部地看見他的前額、拉長的手臂、腿……一切像支離破碎的鏡頭。居然不像夢，沒有一點點心理狀態。她問賀：「你怎麼了？」
為什麼在鏡頭裡，比她不安，比她消沉？她開始是一個對象了嗎？
「沒有！」賀將頭埋在她胸前，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拉她更靠近賀，她坐在賀腿上，情感開始的時候，賀的輕緩動作，是她從沒有經歷過的序曲。一股愛的尊貴氣層層包圍住她，啟發她。夜半冬季雨打在窗的玻璃，如一面鏡子叮叮咚咚，歲月兇狠的老番婆彷彿由田埂那頭飛跑過來。她聽見自己以本能無聲對賀說：「賀，快跑！」快跑離我，小維！
賀緊緊環抱住她，說：「不要！」你聽見了，賀？賀點頭。
怎麼可能？她靜止下來，站在窗前凝視幽暗的外頭，那裡最深處有著她不知道的什麼，與她人命運相違。賀亦沉默站在室內一角，站在他所知道的什麼裡面。情感的出路應該由情感還原。那一刻，她了解了賀的能量來自他懂得友善、和靜及釋放對方。賀一定是在這樣的經歷中溫習了情感的細節與過程，找到了生活的出口及方式。任何一種關係以發生時的原貌存在人的心底。像照片。她終於知道，任何事的內在都因為複習而活了下來。不與任何相違。
她走到門口，將門鎖好。坐在賀剛才坐的單人沙發，閉上眼睛，她感覺得到賀正在她身旁，由高處注視著她，如一窪倒影。她開始回到那張布面照片最初……中間一排是大人，最左邊是二叔、大姑丈、姑媽、二嬸嬸……後排是年輕的一群，大表姊、大表哥、毛弟表哥、三表姊……小維在前排正中間，仰起臉笑瞇瞇地，光打在睫毛，一閃一閃，眼睛注視她在的地方……
——原刊登於《中外文學》，一九九七年五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