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呢？關於我？哪些你猜對的？」你會下蠱？她暗罵：「色狼！」
「我自己猜的。」他強調：「不難對不對？妳放心，我絕對沒在妳酒裡下蠱！」
「原來你還是會讀心術！」她抬頭看他：「賭贏有什麼？」他的手在冬天溫暖的屋子裡，那種握法，給她一種家常的感覺，好像他們認識很久了。而他了解她喜歡這種握法。「哎！生活技能！」她內心感嘆。
「一打葡萄酒，」他帶了三分得意，顯得稚氣：「九〇年份的！」
他們是一群不死不活的人，她母親最反感他們的：「好歹錯也是一種個性嘛！」現在，她有個翻案機會，出乎她母親意料一次，做給她自己看。
「我先說定，我要半打！」她神色凜然。彼此悶了大半晚，只有這一刻，他們有了共同信仰，尤其那是有價的。她開始有些喜歡他，管他個自由主義！六〇年代！
出去一吃風，薇薇步履散漫，立刻知道醉了。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處。她實在缺乏喝醉的經驗；他則缺乏跟她喝酒的經驗。
他沒辦法送她回家，又不願意帶她回去。僵了會兒，他禮貌地問：「妳方便去飯店嗎？」
她沒聽到，神魂不屬，光反反覆覆小聲唱：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隨風而逝〉。聲音越飄越遠，心智離開，人留下成為世間聯絡員。
他們莫名其妙住進了飯店。如果周偉有點經驗，沒有人會在半夜二點多了還住飯店，而且如此昂貴的大飯店。當然原來是這樣計畫，若非她喝醉，或許會有其他變化。現在只好如此了。
薇薇乖乖地讓他幫她洗臉，又自己坐在馬桶上刷了牙。一刷牙她就露出慣性神祕的微笑，像個白癡。她從來不像她媽媽那麼獨立，清清楚楚的她醉的潛在元素。現在的發生對她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時代。
她說：「我是不是有點太隨便了？」他倒覺得看上去好像他在預謀，便大聲否定了她的說法：「當然不是！」
在性這件事上，周偉一點都不「菁英」，大約具有一種普遍性。他會說「請」、「謝謝」、「對不起」，像時下男士們。他們是生活常識裡的子民。他不知怎麼，帶點真心的感傷：「我們永遠失去了忘記自己吃過飯沒有的愛因斯坦。」那樣渾然不知覺現實的男人是個真正的天才，不需要了解生活，不解釋性能力。他突然緊緊抱住她，她迷糊地自然流露：「怎麼了你？」很親似地。
他們之間有個更大的故事障礙，他們從未做過愛。這事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靠本能也不成。他對她沒有那麼強烈的衝動！剩下靠的應該是愛。當然他們也還沒有。他很清楚，如果他們都清醒，事情就會十分尷尬，什麼都做不了。但是，那比做成這樣還難堪，他更不願意，要死不活的，一點快感都沒有，覺得對不起她。想到她溫柔地問：「怎麼了你？」他更難過。
窗外天色轉亮，投票就快開始了。他沒有和她喝過酒，沒有和她做過愛，一晚上全做了。
周偉不知道為什麼越睡越清醒，忘神地凝視她熟睡的臉容，「怎麼這樣信任人？碰到壞人怎麼辦？」他心裡滿滿的，被這樣一個女生單純地信任，約是一種福氣。他發現自己哭了，淚水落在她平滑的臉頰上，人工珍珠。他們在對泣，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為什麼哭？
他想到，她甚至可能不知道他們做完愛沒有。她光煞有介事憂愁地問：「你是哪個黨？」他告訴她：「國民黨！」確定她沒聽進去。因為她又問了兩次。執著的神情，真使他心神旌蕩。他不自覺又笑了。
周偉站在床沿，對薇薇說再見：「小新黨，我們這樣算開始了嗎？我等著妳告訴我！」他撫摸她的臉頰：「妳知道嗎？我是個老國民黨呢！」他又強調：「這有關係嗎？這究竟干我們什麼事呢？」她太醉了，無法回到現世回答他。
Vivian醒來的時候，周偉已經走了，他留了封便箋，抬頭空著，說有要約到外地看設計圖，他留了家裡和工作室的電話。他寫，我還沒有離成婚，現在是分居狀態，「讓妳自己決定」。他沒看她皮夾，要讓她自己告訴他名字。最後附註：決定了，等妳喝酒，喝我自己的。我會告訴他們我輸了。最後提醒她記得去投票。單獨一人她卻完全不知如何自處，尷尬地對著空氣說：「你還真寫了不少字呢！」
她老是碰到不好色的男人。她現在安全了，真的嗎？「讓妳自己決定」，恐怕她一輩子都沒辦法決定。她這要死不活的個性，永遠在答案的邊緣。
薇薇突然記起問過他是哪個黨，他好像說：「明天我再告訴你。」她現在清醒了：「你明天告訴我做什麼？」
好吧！也許下次市長選舉時，再遇見他，就不至於那麼尷尬，或者下次會有格調得多，經歷過「最後守夜」，不要再是「三十年來第一戰」那麼悲情的調子。為什麼是下一次？她不是有他留下的電話？
她放下便條，朝浴室走去，現在她只想好好洗個澡。水柱沖洗她身體的感覺，像航行，讓她暈眩。水流聲音，一串巨大的回聲，淆惑她曾經去過的所在。一夜之間多出來的地址。
再遇見他，她要告訴他什麼，庸俗平凡的政治信念？不！這些細節過去就過去了吧，沒有再說一遍的價值。也許有天他想到什麼，像是「她跟其他女人一樣？還是不一樣？」她真不能忍受他有這個想法。
光著身子站在房間中央，長毛軟地毯像是她在舞台上。她腦際突然浮起「他看過我身體了」，極尖銳的對白，她無法裝作不記得，只能再一次朗誦它。
她離開的時候把便箋留在房間裡頭，以及房間鑰匙。站在走廊上，聽見房門重重關攏的巨響。那麼安靜，才經歷過什麼，彷彿裡頭有人，克制著不發出聲音。她剛出來不是？她知道裡面有什麼。
早晨十點多，艷陽白日照得她睜不開眼睛，形成一個狹窄的視界。一夕之間，誰在城市暗地插滿旗子，各黨都有。又是一個三分局面。她覺得頭痛欲裂奇渴無比！宿醉嗎？還是愛？在一個凡事呈拉鋸戰的城市裡，最不可能的事發生了？
「必須埋葬死者，硬起心腸只為他們悲悼一天。」
海倫在英雄們的酒中放下使人忘憂的藥。
她呢，虎口抹鹽、擠幾滴檸檬，舔過虎口，然後，遠遠地，她舉起杯子。他也舉起杯子。她非常清楚，能吸引什麼樣的男人，他們總是靜靜不動，像獵狗嗅聞氣味……的電影主題，總在這段反覆倒帶。用力搖頭，她必須甩開他。
邁出飯店，Vivian決定散步回家。她現在根本無處可去。她在安靜的街上碰見死掉一樣的遊魂在大馬路上走動，像老走不對方向的路盲。被剝奪掉了回家的權利。
有人從她身邊走過，竟似完全沒有看到她。那些競選用的旗子，在疲累暫時失去生命的城市裡，多出一倍般，自己會繁殖，漫生到路的盡頭，給人恐怖的感覺，好像那些東西有自己的語言。
就在她以為全部台北人都去攻城之際，有個人突然叫住她，用很謙遜的語氣說：「請投民進黨一票。」她微笑回答：「競選活動已經結束了！」接著她穿過綠燈，早有人等在十字路口，對她說同樣的話：「請投——」她大叫：「別這樣對我！」那個人開始用手拉她，像她這一票可以救急。接著有人追趕她，要她支持新黨，她快步跑開。她現在明白了，那些旗子是一條條黃絲帶，紀念著這個城市。空盪的街道圖，末世之都模型，每個路口駐守著一個未來世界的主人，競選海報是到處張貼的追緝令，追趕著未入籍的她。
這些人哪裡來的？他們在這兒守了一夜？想到昨晚的自己，她突然喘不過氣來，身子縮在僻靜的巷底，走不下去。
天神宙斯：「看到一個心愛的凡人被追著繞城而跑，我為他悲哀！」
「為你自己悲哀吧！」她真是滿肚子火呢？如果只能告訴一個人她繼以晝夜的發生，她母親那張輕視的臉跳出畫面，是的，她會告訴母親。因為她母親完全不想了解，使得這種種發生像捏造的，那是她希望的狀態。母親會罵：「活該！」她該的。她感覺自己逐漸更遲鈍地穿超一條時光隧道，經歷那些情感的細節，而不是時代立場。那干他們什麼事呢？是誰在她耳邊說的？是嗎？
這城市遭受慘烈的一夜，失去了等待結果的耐性。但是，Vivian確定，競選即將結束，他們又可以做回自己了。她很高興，即使沒有一條歌可以代表他們正在經歷的這一段，Vivian還是很想知道，如果他們見了面，她告訴他離開以後的遭遇，他會如何反應？他呢？他有沒有碰到什麼？
或者什麼也沒有。發生在他們之間的過程，比一夜長得多吧？應該想念他嗎？她自問自答：「你會讀心術嗎？告訴你，我把你的電話丟掉了。」不自覺地得意著，當下覺得好過多了。站在一個盲點上。
薇薇再度回到林蔭大道上。「什麼希望的城市，快樂的市民，一點都不通！」成她自己的樣子，開始對微不足道的事也有無關痛癢的意見。到底這是她的時代。至於周偉或者她母親，由他去吧！
在這麼個意外頻生的城市，她確信有一天會再碰到他，下次選舉？另一間小酒館？現在，倒是一切都得碰運氣了。
她一定要記得問他，他是哪個黨？他那一票到底投給了誰？
Vivian也許不知道，當天晚上不到八點，票開出來，她和周偉都失去了他們的城市。
——原刊登於《聯合報》副刊，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一至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