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车会堵多久啊?”刘军的父亲忍不住问刘军。刘军模棱两可地说:“大概得一阵子吧,不过我看前面有动静了。”实际上那动静就是车在间歇性地爬动。
“咱们真够幸运的,碰上了这阵势。”郭林山无奈地说,“靠这煤矿那些当官的赚了多少钱啊,怎么就不把这路修宽一点呢?”他说的没错,郭林海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懒得说,对那些官僚的事情,他根本没兴趣,只是眼前的状况,真的让他有骂娘的冲动。
刘军的父亲叹息着说:“唉,当官的只管捞钱,哪里会管这些事情!”“他们会管,但前提是他们捞够了钱,有余力来做别的事情。”刘军愤愤地说。
始终不发一言的郭林海,这时候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似乎没有在原地,但是两旁还是陕北的景物,郭林海暗骂一声“妈的”,那三个人还在为那些当官的不办事而“交换意见”,郭林海没兴趣,不多久又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两旁灯火通明了,照亮的却仍是低矮的楼房,满是煤灰的道路,还有不知道多长的由各种车辆组成的长龙阵。郭林海倒吸一口凉气:“天哪,这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刘军看他醒了,问:“睡好了?好像快通了。”郭林海“噢!”了一声,觉得刘军的话可信度太低。
晚上十点多,汽车终于复活般开始行走,然后恢复了速度。刘军的父亲说:“娘的,总算结束了。”郭林山说:“希望别再堵了。”大家也是一样的心思,对堵车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郭林海清醒了,那几个人以及车上的其他人开始了幸福的梦中时光。
“北京真的有实现梦想的机会吗?我去北京到底是为了什么?”郭林海整晚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堵车让他的好心情不见了,换来的是夜色中无以复加的迷茫。想到头疼的时候,他会短时间入睡,但是很快就醒来,继续想,越想越觉得渺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苏雪柔是这个夜晚出现在他想象空间的唯一一个人类,后来也被那些迷茫掩盖。
早上,所有人都从梦乡回到了车上,汽车飞快地奔跑着,秋天的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大家在狭小的空间伸着懒腰,而这时候的郭林海却恹恹欲睡。
这情景,像极了郭林海后来的大学生活,别人沉睡的时候,他清醒着;别人清醒的时候,他沉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郭林海,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刘军趁他醒来的工夫问道。“数学与应用数学”,郭林海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被调过去的。”
“这个系好像是新系。”刘军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点不屑。“大概是吧,无所谓。”郭林海这样回答,表达了自己的情绪。刘军去的是他填报的航空专业,而那个专业是他们这所大学的重点专业,所以刘军很自豪,并且用他的自豪略有掩饰地比对郭林海的无所谓。
刘军被郭林海噎得半天没有说话。郭林山见大家都不说话,就挑自己喜欢的话题问道:“你说这大学毕业以后能找到工作吗?”他是冲着刘军问的。刘军马上来了兴趣,自信地说:“当然能了,只要在大学努力学习,把专业课程学好了,我们这个大学的毕业生绝对能找到工作。”郭林海听他这么说,心里很不以为然,他对找工作这件事是没有好感的,但是又没有不找工作的理由,也没办法在郭林山面前说出他的想法,只好选择沉默。
刘军接着说:“我们这所大学就业率每年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关键是自己得努力。”这话更让郭林海觉得不舒服,他在想象大学到底是一番什么景象,会发生什么故事,虽然对刘军的话感到不爽,也懒得跟他争辩。
郭林山却很高兴,他终于觉得,上大学不会是白花钱。他和大多数人有同样的想法,上完大学如果找不到工作,那不能说是耻辱,至少是废柴。
下午一点多,汽车终于来到了石家庄。在车上郁闷了二十五个小时的人们,成功逃脱。
“我们去吃饭吧。”刚下汽车刘军就迫不及待地提议,当然,这也是大家的心声。他们在一个很小的饭馆,每人要了两笼包子。那几个人狼吞虎咽地享受着面前的包子,郭林海吃了一笼以后,又勉强吃了两个实在吃不下去了,剩下的郭林山代劳了。郭林海结了帐,先走出了饭馆。
他的身体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东西想从胃里面冲出来,郭林海使劲忍着,随其他人来到了火车站。
没有坐票,他们只好买站票,郭林海想象着上火车后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大家看到了他不舒服,以为他就是坐车太累了,没有人知道他胃里面的那些东西有多冲动!
果然,上车后,从没坐过火车的郭林海,在嚼了刘军给他的两个口香糖以后,终于向那些急于冲出来的东西投降了,不过在这之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卫生间,他真的好担心给过道上的人留下纪念,幸好他忍到了卫生间。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站,下去了一些人,郭林海终于有了自己的座位,而此时他的身体平静了许多,虽然头还是晕乎乎的。
“下了火车我们怎么办?”郭林山突然问道。“应该有来接站的学生,不行的话就住店。”刘军显得很老成,很了解情况,显然,他是做过很多功课的。
晚上八点多,火车抵达了北京。这时候的郭林海还是有些迷糊,出发前他设想的到了北京以后的喜悦和激动都没有出现,他已经被一路的颠簸搞得狼狈不堪了。刘军表达了郭林曾想要表达的情绪,他兴奋异常地跳下火车,就像常来北京一样带领大家出站。
外面的空气给了郭林海清醒的力量,但是他仍旧没有兴奋,只是随着其他人不知所措地走着。
上电梯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郭林海一个趔趄,但是他很快找到了平衡,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郭林山对他说:“慢点”,实际上他也是一个趔趄。刘军见状,面露诡异的微笑,没有人看到。
在车站里面,他们没有见到接站的人,刘军说:“先出站吧,找地方住一夜,明天早上再来车站,那时候一定有接站的。”大家没有异议。
“北京,我来了。”郭林海心里暗暗地说,但是,北京是殿堂还是坟墓,是牢笼还是天堂,他不知道。
“这车站怎么这么多人啊?”刘军的父亲看着那些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行色匆匆的人们问道,刘军马上说:“那可不,这是北京,你以为是咱们那里的小车站啊。”言语之间,依旧是一副很了解北京的样子。
出了站,大家总算见到了北京的真面貌,虽然是夜间,闪烁的霓虹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往来不绝的汽车、有着各种口音的人们,还是让郭林海他们感觉到了北京的繁华与广阔。
“娘的,北京还真是大呀!”刘军的父亲首先用这样的语言问候了北京。“你这才看到北京的一角,整个北京大着呢。”刘军说。他很自然地以领袖的身份在前面走着,倒像是老北京人接远方的亲戚来北京见识见识。
“别说,这北京还真繁华,你们有福气啊,能在这里念书,说不定以后就是这里的人了。”郭林山也忍不住表达了自己对北京的认识,他的话却夹杂着别的含义,不过没有人去揣测,大家被这个灯光如昼、车水马龙的城市强烈地震撼和吸引,尽情地享受那份投身其中的幸福感,只有一个人例外。
“我将属于这里?我能让我的梦在这里起飞吗?”看着眼前繁华而绚丽的北京,郭林海暗自问道。北京是他的梦想,但是北京不是他的终极梦想,只有他自己清楚。郭林海实在不能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北京会给他什么样的回报,这个陌生的城市,繁华不必说,可是这繁华深处,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天知道。
“发什么愣啊?”刘军看郭林海有些沉默,惊讶地问。在他看来,来到北京上学是一件幸福无比而且自豪无比的事情,郭林海的表现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郭林海淡淡地说,依旧沉默。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实际上,郭林海已经初尝到了人海中的孤独,他心里最明白,这让人炫目的北京,怀抱并不那么温暖。
无论他想什么,有一点他还是跟其他人统一的——他们急需一个住的地方,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一路的劳顿,就算是热闹、漂亮、繁华的北京,也不能消散他们的倦意,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情绪从对北京的崇敬拉回到对睡觉的渴望。
“我们去哪里住店?”郭林山问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也说出了所有人的迷茫。刘军说:“找找看,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旅馆。”这句话证明,他对北京并不熟悉,领袖风范大打折扣。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问道:“你们住店吗?”如果说他们没有把这个女人当做天使,至少他们把她当做了救命稻草。“住。”刘军的父亲回答,别的人也没有异议。刘军机警地问:“多少钱啊,你们的旅店在哪儿?”他是尽力用普通话来问的,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在北京这个无数人神往的地方露怯了。
“我们有专车接送,我们的旅店很干净很舒适,而且价钱也不贵,你们放心吧。”那个女人熟练地介绍着,并且始终保持微笑,这让郭林海他们感觉到了温暖。当然,他们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忽悠,有一种人叫大忽悠。刘军说:“那行,现在就可以去吗?”“当然,马上就可以。你们跟我来吧。”后来郭林海想起了这一幕,总是想到某些行业,忍不住发笑。
很快他们就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郭林海有一种感觉,他们就像是几只羊,被人家拉去屠宰场,而对方用来迷惑他们的是,前方有青草。
面包车大约走了二十几分钟,终于到了。那是个很破旧的地方,破旧的街道,破旧的楼房,郭林海他们马山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因为这与先前看到的北京相去甚远。
“难道这里不是北京了?”他们一边疑惑地想着,一边随那个女人来到了前台。那个女人跟前台的人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然后由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跟他们交涉。他们终于明白,住一夜每人四十,干净而舒适的房间,就是那座楼的地下室。
郭林山看到前台有半杯水,拿起来就喝,负责安排他们的男人看他一口气把半杯水喝完,说道:“真自觉啊。”显然,他很生气,那四个字既有不屑,又有谴责,郭林山大概听到了,但是并不明白他这话的含义,他习惯了拿起水来就喝,不管杯子是谁的。
看上去,他们享受了标准间的待遇,两个人一个房间。只不过,那房间很潮湿,就差没长青苔了。幸好是晚上,否则他们会知道,这里还不见太阳。而且,这个地方很安静,很像是远离城市的荒村,如果不是睡意驱赶着他们,他们估计要骂上几个小时。
“真他娘的骗子。”刘军的父亲还是说了一句大家都中听的话。
郭林海使劲地想象他们的大学宿舍:宽敞的房间,一个宿舍住四个人,有明亮的灯,舒服的床,雅致的书架,干净的窗台,窗台上摆放着散发清香的花……突然,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马上将自己拉回现实,看着昏暗的灯光,人们留在墙上的各种纪念语言,感受着潮湿而浑浊的空气,不禁有些耻辱。
郭林海在想,从繁华到荒凉,从热闹到凄冷,其实并不远。北京,表面上看着繁华无比、璀璨无比,实际上它也有这样破旧而衰败的角落。想着这些,他忽然感觉到,北京这座城市,光鲜背后一定有很多的悲哀。
“我的故事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在脑海中出现几次以后,郭林海就睡着了,而其他人早就在周公那里请教了。
郭林海一觉醒来以后,发现还是晚上,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蓦然发现,太阳照不进来,不禁感叹: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他去洗了头,没有热水,只好用冷水凑合。郭林山和刘军父子也起来了,郭林山说:“总算熬过了一夜。”倒像是从死刑法场逃出来一样。
刘军也去洗了头,他问郭林海有没有梳子,郭林海说没有。他疑惑地说:“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顺啊?”郭林海惊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郭林海的头发的确是很柔顺,郭林海的高中同学经常用“飘逸”来形容,想必刘军是对自己卷曲的短发很不满,所以才会问那个问题。郭林海觉得好笑,说:“我的头发本来就这样,基本上不用梳子。”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刺痛了刘军,他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军说:“我们算算账吧。”很快就算清楚了,坐车的钱、住店的钱是刘军给的,郭林海把他和郭林山该出的钱给了刘军。刘军突然又说:“噢对了,还有昨天的包子钱。”然后拿出十块钱给郭林海,郭林海说“不用了”,他真的很不想要这钱,他觉得一点包子钱还要算得这么清楚,那实在不是北方人的风格。刘军还是将钱塞到了他衣服兜里,说:“亲兄弟明算账,还是算清楚好。”郭林海不愿再说什么,他觉得很郁闷。
他们想到昨天骗他们来旅店的那个女人说过,有车接送,来到了旅店前台,那里还没有人,想必都还没起来。叫了半天,终于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什么事啊?”他很不满被叫醒。
“昨天那个女的说有车接送,我们要回到车站。”刘军说。
“接送?她跟你们说的?你们一定是听错了,我们这儿只负责接客人,哪里有送人这一说。”那个人给了他们明确的说法。
“你们这不骗人吗?这破地方还说舒服,还说便宜,他娘的这北京也有骗子啊”刘军的父亲气愤地骂道。
那个人反击说:“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他对于操着一口陕北口音的刘军的父亲显然很不屑,摆出了强硬的态度。
刘军对他父亲说:“算了,我们还得赶去火车站找接站的人呢。”他父亲还是觉得冤枉,气哼哼地说着“娘的”,跟大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