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去北京上大学!”郭林海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北京充满渴望,只是隐隐约约中觉得,在那里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郭林海只是众多考生中的一员,除了外相俊朗、文质彬彬以外,几乎找不到什么优点,他忧郁的眼神和不自信的表情,倒让他给人几分傻乎乎的感觉。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考生,却怀揣着梦想。他喜欢弹吉他,喜欢唱歌,可以说是很擅长,也会很安静地吹响笛子,表达自己或忧伤或寂寞的心绪。无疑,他对艺术充满了兴趣,所以他希望能上一所艺术类院校。
梦想与现实,真的有着鸿沟天堑。艺术类院校对于郭林海来说,是天堂,而这天堂,必须用足够的钱来做阶梯。他来自农村,家里支持他考大学已属不易,绝没有能力担负艺术院校的高额学费。郭林海深知这一点,只得将梦想埋在心底。报志愿的时候,他只挑选北京的院校,同学问他为什么不考虑别的城市的院校,他说,我就想去北京,没有为什么。北京是一个谜题,等待着他吗?北京是一座宫殿,等待着他吗?恰好这一年开始扩招,重新报志愿的时候,他随手就将原来第一志愿的学校改成了另一个学校,而他基本上没有去了解这两所学校哪一所更好,对于郭林海来说,填报志愿竟然跟小孩子玩游戏一样。同学劝他说,还是谨慎点好,他说,去哪一所大学都一样,反正只是上大学而已。“只是上大学”,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含义,他的同学是不明白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梦想,有时候他真的是个“异类”。
终于有一天,郭林海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果然是后来他改填的那所大学,不过专业并不是他填报的专业,他无所谓,去北京才是最渴望的,专业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郭林海的想法单纯到单细胞,近乎傻瓜。他其实是可以考更好的成绩的,平时最稳定的语文科,由于在写作文的时候,过度沉浸在对已故母亲的怀念之中,以至于作文严重跑题都没有察觉,结果,他的成绩让他去不了他所填报的专业。他没有丝毫后悔,就算他很想去那个专业,他对自己说,那一刻怀念着母亲,我很幸福。
清晨,小城的人们还在沉睡,郭林海就去等待回家的班车。他必须把好消息带给家人,虽然这一纸通知书带给他的喜悦并不多。回到家里,家里人就像展开圣旨一样打开那张通知书,不断端详,连他不识字的嫂子也看得热泪盈眶,好像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郭林海的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着水烟说:“这下我看谁还敢小看咱们家!”脸上挂着恐怕一生都没有过的得意,他接着说,“不过你小子可要继续努力,在大学好好学习,别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郭林海说:“知道了爹,长这么大你还不了解你儿子吗,什么时候不努力过!”可是,说这话的时候,郭林海心里却没那么坦然,对于大学,他着实有些迷茫。
“让那些没文化的人看看,什么才叫人才!”郭林海的哥哥郭林山很兴奋,而且显然他对村里某些人很不满,想用弟弟的大学生身份来证实,他们家是高人一等的。“如果那时候咱爹能让我补习一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那样的话,咱们家就更风光了。”这话却有些抱怨的意味。他父亲“哼”了一声说:“你还敢说,那时候我也一直供你上完高中的,是你自己不争气没考上,怨不得别人。”郭林山被呛得说不出话,但是一会儿他就又开口了:“不过林海考上就好了,咱们终究可以吐气扬眉了。”
郭林海的嫂子一直不吭声,听郭林山说完,突然说道:“前些天那些人还说咱们家没德行,林海考大学没戏”,她说的那些人大概是村里那些有丈夫的或者没丈夫的女人,她们在一起一定会谈论各家的长短。“放他娘的臭屁,德行?知道啥叫德行吗?”郭林海的父亲先是“啐”了一口,然后气愤地说。
郭林海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周围几十里地的人们都知道了,不得不说,在这里,人们传播信息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
人们很热心地为郭林海总结高考成功的原因,最后的结论是,祖上积德了,祖坟冒烟了,他前世做好事了。当然,几乎所有人都不得不肯定一个事实,那就是,郭林海光耀门楣了。
有的人说,郭林海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考上大学是早晚的事情;有的人说,郭老头倔了一辈子,供儿子上学这件事是倔对了;有的人说,以后郭林海当个大官,这里的人们就有靠头了。
而更离奇的是,有人说,郭林海的成绩被城里的一个学生顶替了,要不然他准能上清华或者北大,郭林海哭笑不得,只能暗暗佩服人们的想象力。
郭林海在村里溜达的时候,人们总会问他:“那个大学是干什么的,你出来是不是开飞机啊?”郭林海说:“大学里专业很多,我学的是数学专业,不过我们那个大学确实有出来开飞机的。”尽管他不断这么解释,人们还是对开飞机的事情念念不忘。
人们也不忘对郭林海的未来展望一番。这个说,出来能进国家机关混个饭碗;那个说,出来能找个好工作在城市定居。而悲观的或者对郭林海家有些敌意的人则说,考上大学有什么用啊,出来了如果没钱还是找不到工作,上大学是白白花钱。偏偏是这个说法最让郭林海一家人担心,郭林海的父亲不止一次地问郭林海:“你说这大学出来能找到工作吗?”郭林海说:“能找到,现在城市里都是看能力,不像他们说的要用钱才能找到工作。”他虽然这么说,他父亲还是不放心,抽着水烟,斜着眼睛说:“这共产党的事情真是难说,以前上了大学就一定有工作,现在还得自己找,这世道变了。”郭林海心想:“这从何说起呢?”
村里的女人们也没有闲着,毕竟郭林海考上大学对她们来说是很值得研究和谈论的话题。有的说,也亏得郭老头没给他说媳妇,要不然他肯定考不上;有的说,人家林海上了大学,那女孩还不跟着一屁股啊;还有的说,林海以后找一个城市的女孩,双职工,就不用回咱这穷山沟了。
综合来说,人们的观点就是,老郭家有德行,林海有出息了,媳妇儿不愁了,但是以后的事情很难说。
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小村,在小村周围几十里以内,郭林海是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人们不吝啬羡慕的眼光,也不吝啬赞叹的语言,也不吝啬种种猜测和疑惑。郭林海对于做名人没什么兴趣,但是人们承认了他的名人身份,他必须受到瞩目,必须暂时忘记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县城里,一个女孩在默默地等着郭林海,她叫苏雪柔。他们认识才半年左右,但是她对郭林海一往情深,在高考之前的日子和高考后等通知的日子里,她一直陪着郭林海。郭林海回家的前一天,苏雪柔有意无意地问郭林海:“上了大学你就是大城市的人了,以后还会回这里吗?”她其实是想问“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郭林海想了想,迟疑了老半天才说:“我不想做什么大城市的人,我只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至于回不回来,我现在也不确定。”这样的回答显然让苏雪柔难受,她抱着郭林海的手臂,幽幽地说:“是啊,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我早知道你能考上大学,可是……”她想说的是,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你。郭林海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对苏雪柔很有好感,但是他觉得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除了说些玩笑话逗彼此开心,几乎找不到什么话题,在一起的时候经常用沉默来打发时间,而且这样的沉默里还夹杂着无奈。
晚上,郭林海一个人坐在院子外面那个石垛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心想:苏雪柔或许会陪我一起看星星,但是她能明白我看星星的心情吗?转念又想:能陪我看星星已经很难得了,这个世界上,能一起看星星的人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吧。他反复地想象着苏雪柔跟自己在一起看星星可能说得话,可能有的心思,继而想到他们以后如果在一起,会是一番什么景象。想着想着,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转过:苏雪柔不是我要的女孩,她漂亮、痴情,但是不明白我,而我,对很多事情都会苛求完美……这时候的郭林海,就开始想象另外一个女孩,她未必多么漂亮,但是跟他心意相通,跟他一起与繁星对话,感悟生命;或者一起看着夕阳,听着鸟鸣;或者看着大海,闻着花香,两个人一起沉醉……这样想的时候,郭林海更觉得苏雪柔跟自己隔着一道沟壑,永远都填不平。
胡思乱想以后,郭林海忍不住笑自己,甚至感觉到满天的星星也在嘲笑自己。“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个女孩吗?”虽然笑自己,还是要发出这样的疑问,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发什么呆呢?不早了,睡觉吧”郭林海的父亲看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叫他回去睡觉,郭林海去屋里一看柜子上的那台自鸣钟,已经十一点多了。
“你是不是为学费的事情犯愁啊,放心吧,这次你走的钱足够,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我就是讨饭也得让你去上这大学。”虽然郭林海并不是为这件事情而发呆,但是听父亲这么说,他还是很感动,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个人担负起供他上学的重任,而他的刻苦是父亲能够一直坚持的动力。这时候,面对满脸皱纹却异常坚定的父亲,郭林海能说什么?
郭林海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他看到一个女孩,像苏雪柔却又不是,在一片雪地上向他招手,当他兴冲冲地跑过去,那女孩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了她,在一个樱花盛开的公园里冲他微笑,当他走过去,她又消失了。如此几次三番以后,郭林海醒了,他怅然若失地走出家门,人们仍旧在谈论一个大学生,古老的村庄因为一个名牌大学生多了不少谈资。
不知不觉间,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北京,那个具有魔力的城市,在吸引着郭林海。踏上征途前,他继续享受着名人的待遇,享受着人们实诚的、没有杂质的赞赏。他知道,到了北京,他就是最普通的大学生,而且来自农村,绝没有这么荣耀和光鲜。
他真想说一句“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但这时候的他,还没这个勇气。
回到城里,郭林海在他租住的那间小屋看到了苏雪柔给他的一封信和一个精致的水晶音乐盒。信中说: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到城里,我很想你!我很高兴认识你,很感激你那些日子给我的快乐!真的,认识你我很高兴。
从你回家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盼着你回城,一直想你。我每天都来这个小屋,可是一次次只有失望,我只能回忆我们以前的那些快乐,这让我觉得很幸福,但是看不到你我好难过。后来,我的难过变成了痛苦,你能明白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大学生,而我,却什么都不是,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真的很爱你!
我给你买了一个音乐盒,希望你听到音乐的时候会偶尔想起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音容笑貌,记住你给我的那些快乐!
大学的生活一定是精彩纷呈的,希望你在那里每一天都是开心的、顺利的!不过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你很不会照顾自己你知道吗?
有空的时候想起我,我就不胜感激了!
再见,珍重!
这很短的信,却让郭林海心潮起伏。苏雪柔只是个纯真的女孩,有着纯粹的梦幻与追求,对他的感情,虽然可能懵懂,却不掺任何杂质。所以,郭林海很自责地问自己:“我真的这么绝情?我真的就这么放弃她了吗?”他想了很多,最后想到的,是一个名字:陈世美。但是他又告诉自己:没有公主,也没有包公,我很安全。当然,他真的觉得他与苏雪柔之间距离很大,这个距离属于心灵,属于价值取向。
他希望苏雪柔能再来到这个小屋,同时又怕她来,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他从来都不善于解释。就在郭林海处于这种矛盾的心理的时候,郭林山来到了城里,他是要送郭林海去北京的,实则是他想去北京见识见识,郭林海更愿意自己去北京,很多时候他喜欢独来独往。
与郭林海一同考入那所大学的还有一个复读生,叫刘军。临走的前一天,刘军和他父亲来到了郭林海的这间小屋,四个人共同协商如何去北京。协商的结果是,先坐卧铺到石家庄,然后坐火车去北京。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第二天他们就发现了,尽管这样的方式也能到北京。
北京!北京!郭林海无比兴奋,他对自己的兴奋也有些不明所以,大学是随便填报的,专业是被调整的,可能就北京这两个字比较有吸引力,可是郭林海左思右想也找不出北京两个字的艺术性在哪里。他所寄望的艺术梦想会在北京开花吗?这么想的时候,他有些不痛快,但是兴奋还是淹没了这种短暂的情绪。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他们一行四人坐上了开往石家庄的卧铺车,车窗外没有出现苏雪柔的身影,郭林海很失落,又很庆幸。
“忘记苏雪柔,忘记那些茫然,尽情地享受沿途的风景!”郭林海对自己说。于是,他开始哼自己喜欢的歌曲,车窗外,还是陕北。
很快,他欣赏风景的心情就被破坏了。出发了不到两个小时,汽车就在府谷段遭遇了堵车,郭林海很有幸看到那样壮观的堵车场面。大家都不知道前方到底堵了多远,只看到来的车和去的车都在路上进退两难,偶尔艰难地移动几米到几十米,然后就得停下来叹息!
神府煤田的一大作用就是为这里的交通出了这样的难题,为有幸来到这里的人创造这样的壮观场面。拉煤车太多了,而这些大家伙是不够灵活的,一旦堵车就不易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