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屋子的正堂。里面宽敞明亮,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薇蘼草香气——莱鹏喜欢用这种草薰衣服。正堂挂着几幅字画,落款都有“子鹿”两个字,可以见得是他的作品。我尽量装作镇定的样子,不让两位大司礼和冉烈看出什么不对劲。可此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心脏也好像被针刺一样疼。
“各位请坐。”莱鹏微笑着摊开右手请我们坐在正堂的楠木椅子上。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只觉得自己被骗了。莱鹏,冉鹿,两个名字却长着同一张面孔。叫“莱鹏”的那个自称爱的是莱萨,而叫“冉鹿”的那个却是莱丹未来的丈夫。当时大司礼向冉国发出联姻请求的时候,他一定是觉得和女王结婚比较符合他的身份,于是便答应了。毕竟那个叫莱萨的女孩子未来不管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女王高贵。综合考虑,他当然会见异思迁选择女王做妻子了。
他一定是这样的人。
就坐之后,莱鹏的仆人为我们端上了茶水。
这茶的颜色淡淡的,绿中带黄,散发着清香。莱尔倩大司礼饶有兴趣地问:“请问王子这是什么茶?”他依然微笑着,没有回答,反倒问她:“大司礼觉得这茶如何?”
“香气奇异,让人感到宁静。”她说。
他的微笑还是像以前一样。可是现在我丝毫感受不到他笑容里的温暖,只觉得他是天下最会演戏的人,虚伪至极!
莱鹏说:“这种茶全国可能只有我家才有,是我母亲制的。我的母亲十分擅长茶艺,白昼纪开始时,她在她家后面的山上采下玉茸树的嫩芽,然后煎成了这些茶。玉茸树的芽只在白昼纪开始的三到五天天开放,过后就会长成深绿色的树叶,便不好喝了。我母亲用玉茸树嫩芽制茶,每年祭拜祖先的时候她都会奉上这些茶。”
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往我这里看,而我却故意不理他,把脸扭向一边。
大司礼把茶杯放在手心上,轻轻擦拭沾在杯上的红唇印,说:“原来这茶还有这么动人的故事,我都不舍得喝了。”
莱鹏摇头道:“家中这种茶叶很多,足够喝的。贵客来了,自然要喝最好的茶,请不要客气。”
冉和思对我们说:“王子是个性情中人,而且对茶艺、书艺和琴艺都很有研究,是我们冉国不可多得的人才。”
莱尔倩大司礼问冉鹿:“您的隶书很特别,是您自创的体吗?”
冉鹿一听,来了兴趣,说:“大司礼也喜好书艺?”
她笑道:“只是喜欢而已,和您比起来还差了些。”
这场对话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已经坐不住了。愤恨、羞耻和失望积聚在心头,眼前的景物开始剧烈地晃动,耳朵也听不清了。
“这种隶书字体和传统的不同,是现在冉国很流行的。起初由我的师傅开创,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欣赏,流行开来。所以您可以看到,我受我师傅的影响,并不追求传统隶书的凝重感,而是试图表达一种超脱和轻盈的感觉。”他说着,又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猜,那时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快要撑不住了,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全都像是山洞里的回升,我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我能听到前额撞击地面的声音,但奇怪的很,在这么强烈的撞击下我居然丝毫没有感到疼痛。
倒下之后,我隐约听到大司礼喊我的名字,让我醒一醒,而冉鹿则说:“让大司马去我的房间吧。”再往后的事情,我便没有了印象。
不知谁了多久才醒来。冉鹿正在床边坐着。他握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泪汪汪的,像是刚哭过。
我努力眨了几下眼,才彻底将眼睛睁开。我无力说话,倒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莱萨,我是莱鹏,”他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你没看错,是我,莱鹏。”
我浑身没力气,一时间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莱鹏轻轻吻着我的手,说:“刚才你晕倒了,我把你留了下来。我让他们先离开,等你身体好了再把你送回去。”
“把手松开!骗子!”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愤怒地注视着他。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来解释这一切。
“我是骗了你。我不是泰昌道的莱鹏,而是冉国的王子冉鹿,”他抱住我说,“当时我秘密逃出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踪迹,就隐姓埋名。我原打算在黑暗纪来临之后就到顺通客栈找你,把真相告诉你,没想到父皇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了这桩婚事。”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痛苦极了。真是造化弄人,我何时曾想过我爱的人竟然就是要和莱丹结婚的那个人。在我经历了腥风血雨,急切地想要等到黑暗纪来临和他相偎相守时,为何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得到这样的惩罚!
“你为什么不反对?哼,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反对的。一个王子当然要和地位相等的人结婚,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比他地位低的人相守一生呢?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答应莱丹女王的。”我讽刺他。
他抓住我的肩膀,皱着眉头说:“你觉得这么说我很解恨吗?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我转过脸去赌气不看他。
“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俗气的人吗?”他的语气很急,而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否则你干嘛答应这门婚事?”我满脸泪水,狠狠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父母喜欢给我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这次也一样。他们一直觉得我不务正业,帮不上哥哥,净干些没用的事情。那次,父王派人大老远跑到莱国把我抓回来之后,将我痛打了一顿,然后命令我不许离开这个小宅子一步。我不知道父王到底要干什么,直到十日前,他派人送来口信说已经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对方是莱国下一纪的女王。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准备和莱国联姻,让我帮助皇兄获得莱国的支持——这也是他认为我能对冉国皇室做出的最大的贡献。”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当我知道这件事时,我都没有机会反驳,因为那时莱国女王和大司礼的回信已经到了。”
我又能说什么?木已成舟,凭着我和莱鹏两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以,从此我们就是路人了吗?”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口又痛了一下。
他紧紧搂住了我,颤抖着说:“对不起,萨,对不起,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你记得你送我的这个扳指吗?我几乎每天都会抚摸它无数遍。还有你给我的小梓丹石,我一直戴在脖子上..”我把梓丹石从胸口挂着的小布袋里拿出来给他看,说,“每次想你了,就握着这个小布袋放在脸上蹭一蹭,心里会感觉好受些。我在军队里那么辛苦,经历了太多不想经历的事情,可每次感到无助时,我总会对自己说:坚持下去,等到黑暗纪莱鹏就会来找你了,你们还有那么多未知的未来,一定要坚强。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像梦一样碎掉了..”
我替他擦干脸上的泪水,他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给你那么大的希望,又..”
“别说了,命该如此,不是你的错。”我不想听他说对不起。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主人,药煮好了。”
是他家里的仆人。莱鹏接过仆人送来的药,让他离开,自己把药端到床边。
“喝了吧,这是安神的药。”他一手扶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举着碗送到我嘴边。
“大司礼他们呢?”我这才突然想起大司礼。
莱鹏说:“不要担心,她已经回到皇家驿馆了,嘱咐我等你好了以后送你过去住。”
他坐在我身后,让我倚靠在他身上,问我:“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
这是我最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这短短两个多月,要怎么说起呢?
我脑子里突然空空如也。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掌心。
“我想去你院子里走走。”许久,我对他说。
打开房门,我们顺着院子里的小路走到池塘边,肩并肩地坐下。看着池塘里逍遥的鱼儿,我问他:“以后我应该叫你什么?莱鹏,还是冉鹿王子?”
“还是叫‘莱鹏’吧,私底下的时候。”
我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说:“还是叫冉鹿吧。我怕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走了以后,我通过了后面的考试,成绩不错。加上因为我和莱丹女王是从小的好友,而且已故的莱晟大王有意培养莱丹为王,想让我辅佐她,便选我成为了大司马。”我终于整理好了思路,开始给他讲分离之后的事情。
“已故的莱晟大王?”
“是的,已故的。莱晟大王的儿子莱彦联通皇后和他的舅舅莱齐突国舅谋反,企图把莱丹杀死。逼宫的时候,莱晟大王被他们的人射死了。”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日血流成河的明泰殿广场。血腥的气味重新在记忆里出现,使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后来呢?”
“后来,莱彦被天马骑兵射死;皇后当时没死,但是政变之后莱丹赐她死药,给大王陪葬了。”
莱鹏看我神色凝重,试着转移话题:“算了,别想了,毕竟都过去了。在顺通客栈的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旁边住着的女孩子竟然会成为大司马。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呢。”
我摇摇头,手在池塘的清水里划过,水里的鱼们都聚到我手指尖:“有什么好祝贺的。我从来没有机会选择,就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我杀了人,撒了谎,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做了不愿意做的事,而且还把我心爱的人接走送到我朋友的床边,看着他们喜结连理。”
说到这里,我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萨..”莱鹏忧伤地看着我。
“不过,莱丹应该会对你很好的吧,而且很多夫妻的感情都是结婚后慢慢产生的..”
“别说了。我不想提这件事。”他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进池塘。
家中一个仆人正好从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出来,往厨房走去。我看到他,身子不自觉地往旁边挪动了一点。
“你不必这样,阿休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不会出卖我。而且他知道我们的事。”莱鹏说。
“你告诉他了?”
“那一日带我回去的八个人里就有他,还有另外一个仆人,叫阿乐,他是刚才给你送药的人。”莱鹏说,“回冉国的路上,阿休问我那个高高的女孩子是谁,我就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了他。”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他说。
“你什么时候收拾行李?”我问他。
“你走了以后,我们就要开始把行李装进箱子,两日之后便可以装完。”
“那么这个宅子怎么办?”我问他。
“宅子本来就是皇家的,王孙公主们只是借来住而已。我走了以后,会有人来处理的。”莱鹏说。
我想要站起来,他拉住我的手:“你这就要走吗?”
“大司礼还在等我,我不能在此呆太久。”我说话的时候还是有气无力。
“不想再陪我坐一阵吗?”
我沉默了。陪,又能怎样?陪一辈子吗?
“算了,你去吧,我叫阿乐送你去皇家驿馆。”他见我不说话,无奈只得站起来送我走。
离开时,他递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放了两份草药,让我回去熬了喝。他把我送出门口,对我说:“我不能亲自送你回去,怕有人看见。你别忘了每日起床时喝药,别让我担心。”
我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径直上了阿乐驾的牛车。
街边,精致的冉国风格的小屋子一座座地掠过我的眼前。我不经意回头时,莱鹏竟然还在门口眺望着我远去的车子。
我忽然想起那日和他一起去过的那片瀑布。或许如果忍心的话,爱,也可以像瀑布一样,冲击,澎湃,降落,安静,流逝,远去。
如果忍心的话。
到了驿馆,阿乐扶我下车。他对我鞠了一躬,说:“大司马,您保重。”
“谢谢阿乐,你辛苦了。”
“大司马,请您别误会主人。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子动过情,您是第一个,只是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些。自从回到冉国,他一直闷闷不乐。后来知道大王决定让他和莱国女王结婚之后,他有十多日一句话也不肯说,饭都是我扒开他的嘴硬喂的..”他恳切地对我说。
我对他苦涩地一笑,说:“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了,不会埋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