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妇女扑上来就号啕大哭,将虚弱的她差点撞倒在地。来的人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她说她是她的姨妈。她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找妹妹,一点音讯也没有,她说你们这么狠心不来一点音讯,谁知道就在鹿城!
等姨妈哭够了,推开肖念一看,吓得声音也变调了。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肚子却高高隆起来。
姨妈瞪着惊慌的眼睛一五一十地问,姨妈问十句她答一句,最后姨妈放弃了,将她丢到一边继续号啕大哭起来,哭累了自己坐在一边发愣,一会儿紧缩着眉头,一会儿重重地叹息,一会儿将脑袋疲倦地垂埋在臂弯里。最后,她走到外面去打了很久很久的电话,她打电话的声音很大,情绪很激烈,像是在吵架,那是春城当地人的方言,肖念一句也听不懂。
姨妈挂了电话后过来问:“家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吗?”
肖念将低着的头轻轻点点。
“造孽啊!”
那个妇女又号啕大哭起来,肖念一声不吭地靠在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蓝天,有一只鸟从窗前飞过,她就一直盯着那越来越远的鸟影,直到完全消失,还盯着那远处的空茫。
过了不久,来了人,跟姨妈说着一样的话,还来了车,来了警察。
姨妈跟她说:“孩子,你肚子这么大了,是不能打掉了,咱们只能生下来。你还年轻,在这里生下来也是黑户,姨妈年纪也大了,下了楼路都不认识,还是跟咱们村长的车一起过来的,警察带完路就走了,咱村的车还在下面,你还是跟咱村长的车一起回去。到咱家去,姨妈给你做点好吃的,你也好好养养,好不好?”
肖念默默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跟在那些人后面,在姨妈的搀扶下上了车。
她始终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偶尔摆过头去看一眼旁边絮絮叨叨的乡下女人——一会儿说普通话,一会儿说她听不懂的话。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的姐姐,对,母亲说过她也有姐姐。
姨妈的手脚粗厚,面色黧黑,臃肿变形的身躯,一直在抹泪痛斥肖白燕的人生。
出了高速公路后,地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是乱石堆和垃圾堆,平地矮屋旁边的沼泽地里,成群的鸡鸭窜来窜去。油菜花明晃晃地盛开,绿汁饱满的盛大植物蒙尘披土积极生长,到处都是野生的绿,胡乱堆起来的坟,歪脖子树上斜斜地刻着谁爱谁的名字。偶尔驶过几辆车,拖拉机的后面关了一笼子的猪,巍巍颤颤地过去又过来,她紧紧捏着自己另一个手的食指,搭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闭上眼睛,晃过一些爱过又走过的人,她的母亲,她喜欢的致和,她曾经根据地名找到致和所在的小镇,她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就离开了……
下车的时候家家都已掌灯,这样古老的地方,驼背老汉咳嗽着吸烟而过,丰腴少妇剔着牙花大大咧咧走外八字步,动物与人相安相生。蛙鸣像是滚烫的开水,滋滋冒着熟悉的热气。这个地方,是母亲的出生地。
表姐惠和抱着半岁的乳婴倚在门口等,看见了肖念,嘴角尴尬地扯开笑,孩子自然从臂上滑落下来,喊着外婆投到了姨妈怀里。姨妈扶着肖念进了里屋,走出来和女儿在外面叽叽喳喳说话。
肖念坐在贴满了陈旧年画的木质房间里,打量全新天地。虽然强行挤入了另一不属于她的时空,但这里的一切陌生而熟悉,前生,或者她也是这个地方的一棵歪脖子树吧。她安心地闭上眼睛,自己是不会死了。
姨妈一直朴实本分,过着勤俭持家的生活,近几年来,女儿出了嫁,新上任的村长是她女婿,前年年底做了外婆,惠和生了个大胖小子,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才四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两鬓密层层地长满白发,闲暇无非打打麻将整整地种种蔬菜和花。一个女人中的丈夫,能干,当地的都这么夸耀。
这个晚上,肖念梦见鹿城的家里,栀子花绽放清香,清晨的阳光照亮地板,母亲坐在摇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春天弓着身子在阳台上喵喵叫着,慢慢踱步……
她渐渐圆润起来,面色粉红,手脚的肤色雪白通透。
“你真好看。”惠和羡慕地赞叹。
她低下头抿着嘴巴轻轻笑了笑。
当她害怕得哭时,惠和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没什么的,我是过来人。”
等肖念平静下来,心情好一点,惠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后怎么办呢?”
肖念愣了愣,红着脸轻轻说:“我,我会弹钢琴,可以去春城那边旅游区去赚钱。”
惠和叹口气说:“养孩子不是这么简单的。你看我家宝宝,这么小,一家人的经济开支主要都在他身上。旅游区那边竞争太大了,去酒吧弹钢琴没多少钱的。”
肖念咬咬下唇,轻轻说:“我不怕,我想养,就能养。”
“那你想过自己以后怎么办吗?你还这么小,前途都不要了吗?”
肖念美丽的大眼睛空茫茫地看着前面,缓缓摇摇头。
她现在是个沉浸在幸福幻想里的小母亲,青春,梦想,岁月,家庭,这么多年来这么多要抓的什么也没有抓住。唯一可攥取的,该是离自己最近的。而目前最近的,就是腹内这个无辜的胎儿吧。它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了。肖念在深夜里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这个呼之欲出的生命,这个顽皮的孩子,他迫不及待地要来到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