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戈文宇没想到他俩的谈话会陷入僵局。当然，自己也有责任，他错估了这个年轻人，于是生出好心不被感恩的失望，或者还有，秦至臻说破了他的一件伪装，就像当众裂了裤子，本能地羞恼。
他真没料到秦至臻会拒绝，这是外面多少人巴望不得的提携。这个年轻人的硬气或者说不识时务很让人费解。他执意留在明天小学，执意做他那没有公职和社保的老师，国企、政府机关、自己开公司、甚至重点学校统统没有兴趣，他拒绝得这么刚硬，没一点儿谦恭委婉，这让戈文宇觉得很拂面子。谢芳华赶紧给他剥了一只虾，低低嘱咐他别光顾着说话，又招呼秦至臻多喝点儿汤，阿姨的甲鱼汤很够火力。
戈文宇笑得有点儿牵强了：“我也没有强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在那个地方教书，未免浪费了才华。”秦至臻说：“您过奖了，我要是真有那么点儿能叫作才华的东西，也是适合在那里当老师的才华。”“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执着。”“那是您站得高，我站得低，我能看见那些金字塔底层的小孩。”“你想改变他们的命运？”“我只想给他们一双翅膀。”“我很钦佩你的理想主义，这很感人。但是你知道吗，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小，你这样的方式很低效，你想帮助他们，不如让自己先强大了，先成功了，等你有了财力物力人力，你可以做慈善，帮他们办学校，甚至开创连锁教育机构，这样你的影响面不就更广吗？”“我知道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只喜欢当老师，就是这么低效地、这么笨地、一节课一节课地教他们，然后亲眼看见他们一节课一节课地变得越来越棒。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您可能也无法理解吧。”“我理解，你知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吗？葭葭别告诉他，你想不到吧，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种地，哈哈。”谢芳华笑道：“一拿起锄头就乐得不得了。”秦至臻说：“是没想到。”“我最喜欢种地，可是，如果我当初只满足做个农民，就没有今天这一切。而有了今天这一切，我也可以做最喜欢的事，我可以在后花园随便种地，一身臭汗泥巴，完全是在享受，而不必担心收成和生活。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能听懂您说这话的优越感。”秦至臻直率地说，“但这优越感里有一些虚伪，还有不自信。”戈文宇脸一红，谢芳华给他添了一碗汤。
“一个人心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于他来说就是最高贵的，评判在自己这里，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而您似乎更仰赖世界的评价，您的衡量在别人那里，所以恕我直言，要么是您不自信，追从世人的看法，认同种地是低下的观念，所以不敢坚持自己最喜欢的事，要么是您把这’最喜欢‘当成矫饰的佳话，那就有些虚伪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戈葭按捺不住了，她之前一直没法插嘴，白白看着两个男人急：“秦至臻，你说话也太随便了，那是我爸。”秦至臻有些歉然：“对不起，我平常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没事，这样才不见外。”戈文宇呵呵一笑，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快：“这样说吧，我个人很钦佩你的理想和勇气，但也希望你明白，理想和勇气不要钱，自由和尊严却不能没有钱。所以作为父亲，我只关心你能不能养她，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条件，生活是很现实的东西。戈葭没有妈妈，本来就是可怜的小孩，我就更不能在物质上让她受委屈。”秦至臻笑笑：“很抱歉，这点我不能保证。”谢芳华想缓和气氛，插嘴道：“也没那么严重，只要你俩真心相爱，物质方面戈行长还赞助得起。”秦至臻的表情带着倨傲：“不需要。”戈文宇早沉下脸来：“我不可能把她给你，因为你不够爱她。”秦至臻默然，戈葭嚷了起来，家宴不欢而散。
很想跟他们吵一场，两个男人都该骂，可是真面对面的时候，狠话又哽在喉咙里了。戈文宇心情似乎比她更差，早餐只吃了两口粥，昨晚肯定没睡好，肿起两个大眼袋。在学校见到秦至臻，没等她开口就先说一声对不起，那个低声下气，无措得像个小男孩，没见过这样的他。
“什么意思这个对不起，奶奶的，你一句对不起就想甩了我？”“我在想你爸的话，可能我真的不够爱你。”戈葭长睫一眨，眼泪出来了：“秦至臻，你这句话很伤人心。”秦至臻轻轻去擦她的泪：“我只是怕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戈葭扯过他的袖子擦眼睛：“你不够爱我又怎样，我够爱你就行。”秦至臻只是望着她笑。
两人正低低地说着体己话，有学生闯进来问功课，秦至臻忙了起来，解答完这个，那个又在教室里喊，没转身，教务主任又找他商量什么事。戈葭在一边等得好不焦躁，蹙着眉四周望：院里的坑洼积着隔夜的雨水，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像衣服上的窟窿；门框上的玻璃裂缝，爬虫似的，用黄色的胶纸长长地粘着一条；斑驳的墙；掉漆的关不上抽屉的桌子。这里真破旧，毫无希望和趣味，爱一个人，要连带爱这么多破桌子破门，还要一直爱下去，其实她一分钟都不愿留。这是困人的地方，困住他就得困住她，想要解脱，除非一场大地震把这里平了。
她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这想法让她兴奋起来。
下了一场小雨，晚来有了凉意，转眼就快放暑假了。
秦至臻刚把学生送回家，这次全国小学奥数比赛，明天小学有4个人获奖，这天下午他就是带着他们去礼堂领奖的。回来的时候雨还没停，师生几个举着奖杯，在雨里嘻嘻哈哈地跑着，奖杯光闪闪的，聚着美丽的小雨珠，他的头发微微湿着，心情轻快又满足。
刚回来就接到王校长的电话，他正想把领奖的事情详细说说，却听王校长语气严峻地说：“秦老师，你马上通知你班的同学，明天停课。”“怎么了，又有谁来检查？那后天能正常上课吧？”“没有后天了。”王校长苦笑了一声，“学校被封了，非法办学。”明天小学校门紧闭，告示白纸黑字，该校在违法建筑内非法办学，将予以取缔。家长和孩子们在门口拥着、等着，眼睛紧紧跟着秦至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引起一阵希望的骚动。
能想到的办法都得一试，秦至臻赶去戈葭家，这是他第一次求她，求人让他有挫败感，尽管两人爱恋正浓，开口的时候还是殊为不易。戈葭当着他的面打了两个电话，说了几句，回过头说：“没办法，我爸也没办法，这种学校本来就很多问题，证件又不齐全，设备又不达标，教室还是违章建筑，连荼那样的人都可以来当老师，被取是早晚的事。你就接受现实吧。”秦至臻不服气：“上个月明明下了批文，同意我们集资建新校舍的，王校长还把自己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去贷款，现在一声招呼不打就封校，这太不讲道理了！”戈葭放软声音劝慰：“就是嘛，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好了亲爱的，咱们接受现实吧。过来我给你看点儿东西。”她说着，兴冲冲地从博物架上取下一张规划图，见秦至臻面无表情，便强捉过他的手在上面指点。
“别生气了，好学校又不止一间，你看这里，这是西樵山，风景好吧，旁边这里是南海执信中学，还有这里，是花园洋房的楼盘。”秦至臻心事重重，把手抽了回来：“我得走了，王校长还等我的消息。”“你听我说完先，你喜欢当老师，我肯定支持你啊，去南海执信中学教书怎么样？我爸说那间学校环境和待遇都是超一流的，配得上你的才华。然后我们在旁边买个房子，天天去爬山去露营看日出看星星，多好啊！”“再说吧，我还要回去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我拿批文再找找教育局的人。”“没用的！”“总要试试。”“别傻了，就算有新校舍也是非法建筑。”“凭什么？”“你不知道啊，那块地是房东租东花村委会的，根本就没有合法证件。还有啊，东花村委会马上就要把地收回来做房地产，你就彻底死心吧。”“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秦至臻看她。
戈葭语塞，仍强辩道：“我就知道怎么了，你那么大的眼睛瞪着我干什么？面对现实行不行，明天小学已经散伙了，你不能永远窝在那个破地方不出来。”“我偏偏喜欢破地方，你这里太高档，我还真觉得不舒服。”秦至臻说着已经走到门口了。
戈葭气：“不舒服你以后都别来！”秦至臻去推门：“我也是这么想的。”戈葭叫：“不来就不来，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啊，就会在破学校破教室穷孩子身上寻找成就感，原来你只配得起荼那种女人，什么理想主义什么关注底层，根本就是在虚幻里自我陶醉！你们一辈子就这点儿出息！你们根本是自卑自卑就是自卑！”秦至臻咬着唇，冷冷道：“说对了，是自卑，我会去找荼的。”戈葭有种要疯了的感觉：“去吧去吧，代我问她的大猪头好，如果还想喝加料青霉素的桂圆汤，奶奶的，我马上快递过去。”秦至臻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那眼神说不出的遥远和陌生：“你确实超越了我的想象。”摔门出去，她跟得紧，差点儿被门撞到脸。
“秦至臻！”她在后面喊。
他疾走着，不应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的样子。那种不屑，那种冷，那种绝，她又痛又恨又羞辱，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她失控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感喊：“秦至臻，还有你想不到的！我举报了你的破学校！是我！我提供的证据！我找的人！我费尽功夫——”秦至臻转身向她走来。
她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啊，要不是因为爱你——”一个耳光，她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很脆的响，自己的脸顷刻热辣辣地肿起来。
那痛很辣，却又渗进奇异的悲凉。她怔住了。
“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秦至臻摇摇头，说不出的沉痛和伤心。
戈葭终于爆出山崩地裂的哭喊，拼命地扑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