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像你的风格，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我不是在装天使嘛。”荼的网友见面会搞得很像一回事，有横幅，有鲜花，她坐在鲜花丛中，穿着一身白衣裙，长发遮面，笑容若隐若现，好像是云上的女鬼。秦至臻也有份儿上去发言，主要说荼带病给打工子弟上课的感人故事，还有人负责讲述荼的文字治愈了迷失的心灵，还有人专门讲述荼和病痛抗争的苦难成长历程。就像排一台戏，排演了好几次，站的位置，说的时间，面对镜头的角度。戈葭冷冷地看着，荼招手让她把桂圆红枣汤端来，赶紧喝两口补补气力。戈葭一只手抓着汤碗给她，尽管姿态昂首，心里却感觉无比奴颜婢膝。奶奶的，要我出手服侍，你会印象深刻的。
见面会开始，聚光灯照亮舞台，镜头调准方向。
荼拿起话筒，甩一甩头，露出多一点儿的脸：“荼是个生而不幸的女子，每活一天都是欢幸，眼之所见只是夜空的一场烟火，美丽而易逝……”戈葭在倒数。
6，5，4，3，2——人群已经有了骚动，窃窃私语，荼还挣扎着想说，可她的脸在每秒每秒地肿大，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巨型牡丹。她惊慌地还想说，她绝望地捂着脸，根本遮挡不住。那奇怪而迅疾无比恐怖地肿大，让戈葭的幸灾乐祸也有了几分惊骇。
见面会在混乱中收场，荼被送进医院。
怀疑粉底和唇膏的成分，怀疑大丛鲜花的花粉，怀疑咖啡馆的空调和地毯的螨虫，却没有人怀疑她的桂圆红枣汤，戈葭竟隐约有点儿失落。
可恶的，荼还是缠着秦至臻，一会儿让他送本书到医院，一会儿买块干电池，一会儿又在电话里寻死觅活对他哭，让他马上来陪她。秦至臻善良，善良的人顽固起来就蠢。戈葭向他抗议了几次，他都是那句：“她挺可怜的，身体有病，就算有点儿小虚荣，也不过是因为自卑，希望得到些关注。顺手帮她一下，又不难。”戈葭道：“好啊，我帮她独立。”特意找了秦至臻没空儿的一天，带了汤去看荼。她脸还很肿，精神委顿不堪：“医生说什么汤都不能喝。”戈葭浮着笑：“我加了料的也不喝吗？”荼摇头。
“我打赌你这次肿得有原来三个那么大，艳冠群芳！”荼转过头去：“我真想死。”戈葭说：“那正好喝汤啊，我加了10片青霉素V钾，比上次还多。”荼瞪着眼看她。
“这是很轻很轻的警示，奶奶的，让你认识一下我是谁。”戈葭冷酷地说，“戈葭的东西，千万别碰，看一眼也不行，偷偷摸摸想都不要想！”荼说不出话来。
“现在开始自动消失，不准再打电话给他，你试试跟他说一个字。奶奶的，我不是在吓唬你。”戈葭把保温瓶整个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手，“死了就自己埋，不用通知我们。”荼再也没出现过。
秦至臻打电话给她，荼说已经回了老家，在外面漂泊的日子如浮萍，找不到自己的根蒂，如轻烟，风吹过就没了痕迹。秦至臻照例祝福了两句，正想收线，忽然荼换了一种语气，一种回到人间的现实语气。
“秦哥哥，你真的要和她在一起吗？”“你是说戈葭？”“你就要离开明天小学了吧。”“为什么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说你交了好运，攀上了戈葭，是往高处飞。她爸爸是大行长，美女，钱，地位，房子，前途似锦的职位，你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呵，我还真没想过这些。”秦至臻笑了声，语气却是坚决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绝对不会离开明天小学。”“那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秦哥哥不是那种贪图权贵的人，我替那些孩子们谢谢你。”在戈葭的回忆里，那段时光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他到哪里她都跟着，她喜欢坐在他的破摩托后面，大风吹来，他们紧紧地依靠着，是个没有缝隙的一体；她喜欢牵他的手，即使只是两步的路都要牵着，她有时会突然狠命地捏握他的手，好像要传达她狠命的爱，他也会更狠地回握她的手，痛得她大骂奶奶的；走在街上，千万人迎面而来或者匆匆经过，然而他就在身边，她找到了，她抓住了，他别想跑，谁也别想抢，看一眼也不行。他是她的，她的，她的，所以有时她就大喊一声：“秦至臻！”望着他惊讶回头的傻样子，她还要更大声地说：“我爱你！”她有多少火辣辣的情话啊，她说，秦至臻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你快死了，我愿意把5000毫升全部的血液都输给你。秦至臻怔了一下骂道，我靠，你看韩剧看太多了吧，你不用这样证明你的爱，我也不想那么快就死。她又想到一句好的，秦至臻如果你活到1000岁，我就比你多活一天，这样让你有生的每一天都有我的爱。秦至臻瞪大眼睛说，1000年，你以为咱们是蛇精啊。有一天她干脆说，秦至臻我吃掉你吧，或者你来吃掉我，嚼烂了吞到肚子里，精华被身体吸收化为营养和血，糟粕就随它拉个光光，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才永远不会分离。秦至臻沉默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说，这口味太重了，咱们谁也不吃谁，好不好？
有一晚在草坪上说话，眼睛倒映着眼睛，倒映着最黏稠、最滚烫、最荡漾的心，他们没办法不激吻，没办法不重重跌倒在芳草里。夏季晚上湿润的泥土，擦过颈部肌肤的尖削草叶，熏热腥甜的气息，突然吓住的细小鸣虫，他们从小草坡上滚下来，一直滚下来，明知下面就是湖，然而无法停止也不愿停止。他们轰轰烈烈地滚进湖里，轰炸出很大片的水花，还有很大片的笑声。
可在这高温的恋情里，秦至臻总有淡淡的不安。
来得似乎太快，太猝不及防，太烈而又太浓。对于爱情，他的期望本来就不高，能理解他的人素来不多，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对物质看得比较淡，更不喜欢羁绊束缚。他不是那种专心为房子车子孩子奋斗的男人，无法承诺世俗的富饶和安稳，而这些，是很多姑娘的要求。
戈葭是个特异的例外。
他开始并不喜欢她，她任性，碰巧他执拗，她骄纵桀骜，碰巧他更狂傲更不羁，她喜欢挑衅，碰巧他死不低头从不认输。可是她忽然软了，她看着他笑，她热情又笨拙地讨好他，她那不熟练的刚刚学会的谦卑的体贴，她不挂一丝的赤诚，她烈火熊熊的真，她很真很真的爱情。
他无力抵挡，就算当时不在非典病房他也没有力气说不，他舍不得说不。
这些日子，他也没少和自己较劲，即使在最甜蜜的缱绻里，他也不肯全部身心地沦陷。他较着劲儿，好像大洪水里不肯离开自家屋顶的人，那是他的领地，他必须站稳。
那天傍晚下班，戈葭坐在摩托车后座，紧紧地抱着他的腰。等绿灯的时候，旁边的铁灰色轿车有个年轻男人探出头。
“戈葭，好久不见啊。”戈葭叫道：“是你呀宗彪，车子不错啊。”“凑合吧，比你那部Mini还差点儿。”宗彪打量一下他俩，“咦，你不开车，玩的是什么新花样啊？”“奶奶的，谁玩了，这是我老公秦至臻。”秦至臻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失敬失敬。”宗彪笑着，“这是大事件，我要赶紧昭告天下。”绿灯亮了，宗彪的车扬长而去，尾气喷在脸上，戈葭呸了一声。
“下次开我的车好不好？”她终于忍不住说。
“你开你的，我开我的，有什么问题吗？”秦至臻道。
“我当然要和你一起坐。”“我的车就是这部摩托车。”“可是冬天来了会很冷啊，下雨的时候又不方便，又不是没有汽车，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问题啊？”“你怕风怕雨就去开你的车，我就是这部摩托车，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随便你。”戈葭气得牙痒痒的，只能忍。
宗彪这个大嘴巴没有食言，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戈文宇那里。戈文宇只知道戈葭最近在哪个学校兼课，见她起居作息时间正常了，间或也看看书听听英语，对人也比从前愉悦平和，心里只图她不生事就好，哪里想到她还有个开破摩托车的老公。
“葭葭，我总觉得你们这代年轻人太随意了，亲爱的叫来叫去也就算了，老公老婆这些字眼还是郑重点儿吧。”“我比谁都郑重，我就叫过他一个人老公，他迟早是我老公。”谢芳华一边道：“这不是遇到真爱了吧？”“你还真说对了，我就爱他，以前的都不算，以后也不会有了。”谢芳华想说“每个恋爱中的人都会这样觉得”，抬头看看戈葭的表情，知趣地没吱声。
戈葭顿了顿，把话说完：“世界上就他一个。”戈文宇知道女儿的脾性，也觉得这次跟以往大为不同，是暗暗欣慰，有总算长大了的慨叹，又同时担忧，他总不放心她的眼光。问起职业家世，果然不遂他的心，家境贫富也就算了，民办小学教师那是太离谱了，没有公职，没有社保，没有前途，地位低，钱又少。为女儿的幸福筹划，做父亲当然要有最世故的态度。
“葭葭，只要人好，你喜欢的，爸爸都赞成。”戈文宇斟酌着，“但是民办小学的老师，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未免差了些。”“老爸，你不懂，他选择在那里教书，本来就不是为了钱和地位，那是他的事业，那是他的理想。他就想帮那些底层的人，他说要在破教室里把那些孩子教出来，让他们成龙成凤！”谢芳华笑着插了一句：“戈行长，看来你要推迟退休，再多忍10年赚更多的钱，才有办法换来两个人无需忍受的物质条件。”戈葭讨厌她的戏谑：“你操哪门子的心，物质条件什么的我还真无所谓，不像有些女人眼睛就盯着这个。”谢芳华有点儿尴尬，还是风度很好地笑了笑。
戈文宇对戈葭说：“你现在高姿态轻视物质条件，是因为你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贫贱夫妻百事哀，有品质的生活能保障许多人生的幸福，譬如自由，譬如悠闲，当然还有爱情。”戈葭大叫庸俗。
戈文宇笑笑：“就譬如衣食住行的’行‘吧，你扪心自问，坐摩托车和坐你的Mini跑车感觉一样吗？刮台风的时候，冬天下雨的时候，以后有了小孩送孩子上学的时候，能一样吗？别打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戈文宇继续不温不火地说：“你会说有情饮水饱，爱情让摩托车赛过顶级跑车。可是明明可以又有情又能吃饱饭的啊！明明可以在顶级跑车里享受爱情的啊！那你们为什么要风凉水冷地去吃那个苦呢？如果这个男人不能给你最基本的、舒舒服服的物质条件，我怎么可能把我的掌上明珠交给他呢？我女儿生来可不是要受这些委屈的。”戈葭苦恼地说：“你不知道那个秦至臻，他脾气比我还倔呢。他就是喜欢在那个破学校当老师，他也不觉得没出息。”戈文宇胸有成竹：“我的意思是这样，请他来家里吃顿饭，见个面谈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趁现在我还有点儿能力，帮他谋个有前途的职位还不算是难事。”周六晚上，阿姨做了一桌好菜，戈文宇迎接秦至臻的到来。
一般说来，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男朋友总有些心照不宣的芥蒂，自己20多年痴心宠爱的宝贝，白白地就奔人家去了，常常连头都忘记回一下的。那种失落和嫉妒，很容易影响自己的判断力。
但是，戈文宇对秦至臻的第一印象不坏。
小子高高瘦瘦，却不羸弱，皮肤稍黑，但眼神有种不可小觑的锐利，衣着简单朴素，却是舒服自在的整洁。戈文宇常年居要位，身边的年轻下属不是太过恭谨露怯，就是承顺逢迎有余，而这秦至臻，态度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即使知道他只是个打工子弟小学的老师，月入千元左右，他的气度举止，也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爱。
尤其他还是能把戈葭收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