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市长走出医院门口,司机马上就把小车开过来,打开车门,但他没有上车。他向司机交代了几句:“你先回市府,我顺便到隔壁家属院女儿家看看小外孙,几年没见了,11点钟来接我。”说完他就朝家属院走去。
张副市长到了女儿家,女儿看到父亲来了,甚感惊讶。
虽说张副市长的住处距女儿家不过一二里路,这在城市里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可是,自从张副市长有了新欢,与老伴离了婚,重又组建家庭,女儿就再也没有去过父亲家。这不仅看得出女儿对父亲与母亲离异的不满,而且,特别令女儿愤慨和尴尬的是,父亲找的女人是她的中学同学,和她同岁。在校时,那个同学因为长得漂亮被捧为“校花”,又因为她很善于交际被戏称为“交际花”。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后娘,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伦理上女儿都难以接受。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她是父亲喜欢的女人。女儿后悔自己当年不该对那个女人——当时是她的同学,以姐妹相称,领到家里来玩,让父亲和她有了接触的机会。后来,她只能把愤懑和尴尬压在心底,采取回避的态度。因此,自从父亲与母亲离异而与这个女人结合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去父亲家了。
女人总是心细,眼睛也细。尽管张丽因为父亲与母亲离异而与她的同学结合很有意见,但是,毕竟是血缘关系,父女之情,使她对父亲有一种由不得人的思念。她好几年没见到父亲了,有时,偶尔在电视里能够看到父亲的身影,可是,那毕竟是在电视屏幕上,看得不够真切。今天看到几年未见的父亲,比以前苍老多了,头发花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大,本来还算有神的眼睛也黯淡无光,气色也很不好,心里直难受。
“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医院去看过了吗?”女儿心疼父亲,关切地问。
张副市长在女儿面前哪好意思说自己几年来一直被小夫人折腾,昨晚小夫人又哭又喊,闹腾了大半夜,就是舅子违章建筑打人致残搞得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在女儿面前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刚才去过医院,没啥,可能受了点风寒。”说着,他咳嗽了两声,“石头呢?”
“我刚把他送到幼儿园。”
“我好几年没见到他了,长高啦……”
“这两年疯长,今年又蹿高半个头,都1米4了,下半年就上学了。我给你倒杯茶水。”女儿说着就去拿暖水瓶。
“不要,我刚吃了药,给我倒杯白开水就行了。嘿,刚才我在医院时给你公公打了个电话,约他到这里坐坐,他可能马上就来了。”
“石头他爷爷来?!”女儿吃惊地问。
女儿知道公爹和爸爸以前在一起共过事,公爹还当过爸爸的领导。不过,这几年他们也不怎么走动了,今天爸爸怎么突然约公爹到这儿……
张副市长意识到女儿感到惊异,就补充了一句:“没啥事,我和你公公多年没见面了,今天我有点时间,我们两个老亲家在一起叙叙旧、聊一聊。”
那边女儿的公爹接到张副市长的电话后也甚感诧异,但凭他的阅历和丰富的经验,多年不见的副市长亲家约他聊聊,绝不是时下市政府工作上的事。因为,他离开市领导岗位已经好多年了,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年不问市上的政事了。那一定是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心里不爽,憋在心里难受,想找自己倾诉一番,缓释一下心中的烦恼,或许还有别的事情,毕竟他和自己在一起工作了几年,又有这层儿女亲家关系。
这个城市,既是市上也是省上的权力中心。“文化大革命”以来,人们关心国家大事,不知是怎么搞的,特别愿意关注领导的事,尤其是对关系更直接一些的市上领导的动向,甚至对市领导的家庭成员——老婆孩子,以及亲戚朋友的隐情都了如指掌。最近,张副市长的小舅子因违章建筑打人致残及他儿子的一些龌龊事都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这些令张副市长烦心的事,他的老亲家也都听说过。但是,老亲家凭他多年对张副市长的了解,深知他这个副市长亲家是个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很强的人,家里出了这些不光彩的事,他是讲不出口的,何况是对他这位亲家,又是在女儿家,女儿本来就对他离婚又娶了位小媳妇很有意见。
这个家属院是一排排平房。不一会,听到门口有停放自行车的声音,女儿知道是公爹来了,赶忙去开门,把公爹迎了进来。
张副市长看到女儿的公公进来,就站起来和亲家握了握手,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各自坐下。
女儿给公爹沏了杯茶水,又把暖水瓶放在茶几上,说:“我去买点菜,中午在这里吃饭。”
“不,我11点就回市里,下午还有会。”张副市长说。
女儿提上菜篮子走出家门。她虽然估摸着父亲既然把公爹约到她这儿来,讲话就不会刻意回避自己,但是,她想自己还是不在屋里为好,让两位多年不见的老人谈得更随意些。其实,她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她到菜市场匆匆忙忙买了些蔬菜就直奔母亲家,母亲在家,她松了口气,心里就踏实了。
“妈,我给您带了点菜来。”
“嗳,不要了,刚才我到菜市场买了。大白菜真便宜,才两分钱1斤,我买了2棵,想拿一棵给你,太重了,拿不动,我想回来缓口气歇歇脚再过去。”
女儿一听母亲要到自己家里去,心里一震,庆幸自己来得巧,不然母亲过去,看到父亲在,那就尴尬了。
其实,张副市长到女儿家去的时候也怕碰上原来的老伴。他走到女儿家门口看看门虚掩着,没敢贸然进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听里面没有动静才推门进去。
这边,女儿走后,张副市长端详了一下老亲家:“几年没见,你气色真好,红光满面,一点也不见老。”
“唉,岁月无情,年龄不饶人啊!哪能不老?我比你还大两岁,马上就六十的人了。你好像变化也不大。”其实,老亲家一进门看到张副市长就对他的苍老憔悴感到吃惊,但是他知道,像他这样老夫少妻的老男人是最怕老的,所以,他很有分寸地说。
张副市长摇了摇头,“哼”了一声。
“人生苦短,我已经是五日京兆,不久就要退下来了。”张副市长郁悒地说。
“那好哇,退下来无官一身轻,你也可以轻松轻松,在家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老亲家以淡定的口吻说。
“唉,哪能无官一身轻啊!我现在还没有真正退下来就感到像是孤家寡人,寸步难行了。”张副市长唉声叹气地说。
虽说老亲家是经过大起大落的人,人生经历跌宕起伏、坎坷而丰富,看过人生百态,面对世态炎凉,知热知冷,他知道他这副市长亲家最近的一些烦心事,但是,当他听了他的话后,还是没有想到他对即将退下来,也就是说失去权力会如此抑郁神伤、牢骚满腹。显然,在此他有点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他哪里知道他这位副市长亲家的苦楚,他被年轻的小夫人折腾得心慌意乱,心境十分糟糕。
老亲家听了张副市长的话后有点愣怔,看看他满脸的郁闷,沉思了一会,开导他说:“是呀,你和我不一样。这几年你一直位高权重,身边总是有不少人围着你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你。一些有奶就是娘的势利小人,以及想借助你手中的权力获取名利之徒,总是会投你所好,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一旦你失去权力,也就是说你没有‘奶’了,他们就会鸟兽散,离你而去找有奶的‘娘’。这些人的欲望往往是多方面的,你永远无法使他们满足。中国不是有句‘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吞太阳’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而你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于这些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给你带来欢乐,一旦他们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对你疏远、冷淡,你就会产生极大的失落感……”
“有些人我给他们的好处够多了,可是,他们现在不仅是疏远我,有人甚至对我……”张副市长长吁短叹,眼睛好像冒出点火,但没有说得很清楚。
老亲家顿了一下,略有所思,又继续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呀!世上最难揣摩的就是人心,所以说人心叵测。如来佛能先知先觉、预知未来,他是神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何等英明,总说他高瞻远瞩、洞察秋毫。林彪出生入死跟着他几十年,可以说是经过生与死的考验,成了亲密的战友,接班人,都板上钉钉写进党章上了,最后林还要加害于他。结果未遂,落荒出逃,折戟沉沙,葬身于异国他乡。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啥也意想不到的呀!事后,他老人家几天几夜没合眼,从此身体也每况愈下,可见他老人家有多么伤心!假设林彪身体不好早死几年,给他盖棺定论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当然,时光不能倒流,历史是不容假设的。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更是世人认假不认真,岂知假作真时真亦假,就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未必做得到。说实在的,我在副市长的任上,走眼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少……”
老亲家说到这里看看张副市长点了支烟,不说话,他就又接着说:“人要想得开,知足常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是要曲终人散的。
长话短说。我不和你讲‘为革命’、‘为人民’等大道理了,就是为你自己也要赶快把心态调整好。我见过几个老同志,在位时,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在家待了不过一二年,人就大变样——苍老、死气沉沉,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好像变成了两个人。
女同志有更年期,很难受。其实,男同志也有更年期,只是一般不明显。时下,掌权的领导多是男同志,有的同志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也就失去了权力,我把这称为‘更权期’。如果心态不好,就会比女同志的更年期还难受。”老亲家说到这里,看看张副市长眨巴着小眼睛,不吭声,又接着说:“你听说过林阳县的老县长刚退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吗?他原来的身体可是蛮棒的。”
“听说了。”
“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太清楚。”
“说来,他的死就与他退休后的心态有关。他当县长时,他家总是在县政府大院旁边的商店里买东西。你想,一县之长是县里最大的父母官,在县城谁不认识?!就是他的家属——老婆孩子人们也都认识,其优越感就不必说了。平时买东西一般都是家属去。时下‘官本位’的痼疾是挺厉害的,中国又向来不乏势利眼、看人下菜的人。
就说去买肉这种小事吧。他夫人去买,卖肉的人总是笑脸相迎,不要排队,要哪个部位的肉就给哪个部位,生怕服务不周,在重量上自然也是足斤足两。
若是林县长偶尔去买一两次,你看那肉店,就像地方迎接来自北京皇城根的首长一般,一片惊喜,仿佛县长来买肉给他们带来多大光彩似的,又好像他们能为县长服务是多么荣耀。整个肉店的人手忙脚乱,几乎整个店铺的买卖都停下来,翻弄展示出所有的肉,以供县长挑选。
去年夏天,林县长退休了。夫人可能看他在家赋闲无事,就让他去那商店买点肉,林县长也就去了。他进到商店,就和卖肉的熟人打招呼,‘小周!’那小周手里拿着大砍刀,抬头一看是退休的县长,从鼻孔哼出一声——‘排队’。
林县长一听卖肉人的口气,又看看那爱答不理的样子,与以前判若两人,他自己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能发作,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一退休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今天竟然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只好憋着一股气,到后面去排队。
林县长好不容易排到了,他要买两斤,还没等他指要哪个部位,那小伙子就噌的一刀,割了一块,一称就扔给他。林县长对这块肉不满意,怕回去夫人嘟囔,不肯拿,想换块。那小伙子假装没看到,理也不理,喊着:‘快交钱!不要影响后面的!’
林县长一听就更气了,他当县长多年,本来就脾气大,气性也大,只见他简直鼻子都气歪了,实在忍不住,刚想发作,还没有等他发出脾气,人就昏厥倒在地上。幸亏当时人多,距医院又很近,人们立即叫来救护车,把林县长送到县医院。医院大夫说他由于又累又气天又热中风了,在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还是命丧黄泉、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