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和小孔大夫仔细地聆听了郭大夫这些语重心长的话后,满怀敬意,很受感动。这位衣着朴实、面庞清瘦,平时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老大夫,今天为了帮助一位素不相识的同志走出阴影,如此上心。甚至,只要能够帮助同志摆脱困境,自己愿意提前退休,让出位置,成人之美。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大夫有颗多么善良之心!
林大夫说:“那次项大夫到我这儿来,他当天没有回去,晚上住在我家。我们俩人促膝长谈了大半夜。我俩在大学就是同窗挚友,关系就很好。那时,我是班长,他对我也比较信任。我说你也是入党多年的老党员了,怎么讲话这么不注意!你当大夫只知道病从口入,就不知道祸从口出?
他说,那天县长的儿子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慌里慌张地把他抬进急诊室。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这是县长的儿子,酒喝多了,赶快抢救!’
当时,急诊室里有好几个急诊病人,就我一个大夫,搞得我手忙脚乱,简直有些晕头转向。两个和县长的儿子差不多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不停地冲着我乱喊乱叫,我不介意。我理解他们的急切心情,但我总不能丢下别的病人不管。再说,我知道县长的儿子喝醉酒是经常的事,到我这里来醒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赶快腾出手来给他静滴葡萄糖,排泄酒精,减小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以免伤肝。不一会儿院长来了,还劈头盖脸地责怪我,县长的儿子来医院怎么不告诉他,不行就赶快让县长的儿子到干部特护病房;县上各局的头头也涌来不少,光带来的各种慰问品——果篮啊、花篮啊、高级营养品等,就占了大半间急诊室,够装一卡车的;有的还偷偷摸摸地向一位中年妇女——听说是县长的夫人身上塞信封,那里面肯定装的是钱。你没看那阵势,好像县长的儿子是位多么了不起的重量级大人物。急诊室成了花房,又像是卖糕点水果的商店。
我说:‘我们这里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你那里是县长的儿子喝醉酒,我们这里是市长的小孙子出了车祸,大腿骨折,各部门来看的头头也是一拨接一拨,纷至沓来,接踵而至。送的钱或各式各样的慰问品比你们县长得到的恐怕还要多。’
他说:‘你说县上各部门的头头哪来的那么大的精神?好像没有正经的事儿可干,雷厉风行、争先恐后地坐着小汽车,排着队赶到医院看望。再说,那么多人去看,车水马龙,县长能都知道,记得?’
他说到这里,我看他那天真疑惑的样子,就说:‘要透过表象看本质。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些头头不是没有正经事可干。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清醒地认识到看望县长的儿子就是最大的正经事儿,比什么事儿都重要!那年我在你们县搞社教,认识不少各部门的头头,什么部长啊、主任啊、局长啊,听他们私下聊天谈论行贿受贿都颇有一套,他们倒不回避我。我想,他们可能看我是个书呆子,不是从政的,又不是本地干部,不会对他们有一点点威胁和影响。他们说大家都去送礼,只要不是特殊的礼品或大把的钱,县长可能记不太清,但是你若不去,那就太特殊了,恐怕县长就会记住你,谁愿意成为这种人呢?再说,他们送礼一般是不会花自己钱的,有的还会买双份,趁机自己还会贪一份。’
他又说:你知道,我们县是我市最贫困的县,要国家扶贫,可是吃喝风盛行,哪年也要吃掉几百万元,这可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县长搞政绩工程和形象工程,不就是向自己脸上贴金的面子工程吗?没有钱,就集资,许多小厂矿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大量职工下岗,下岗不就是失业吗?还要搞摊派,就是我们工作人员每人也都要交份子钱,劳民伤财!我们医院的设备那么差,几十年也没钱更新,至今连台彩色B超机都买不起,他县长不闻不问。他有病可以到市里来治,甚至可以当‘空中飞人’,在天上行走,在云中漫步,打‘飞的’到北京或者上海,可老百姓呢?豆腐渣工程一个接一个,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有腐败,有贪官。你不要看我们县是个偏僻的边远小县,可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县城边的一个穷村的头头,利用县城‘摊大饼’外扩的机会,近水楼台,不种庄稼,只种房屋,把房子盖得密密麻麻,靠卖房子发了大财!这个头头,一会儿由保镖陪着飞到香港去拔牙齿,一会儿高薪聘请年轻漂亮的女翻译陪着飞到德国去看腰腿疼,动辄就花去几十万。钱,在这些贪官暴发户的眼里简直就不算钱啦,挥金如土,一掷千金!因为他得来的太容易啦!现在,他儿子找上县长的千金,被招为驸马。最近,他女儿又嫁给市上一位大领导的公子。他和县上、市上的领导都联姻,结为儿女亲家。本来,他原来只是个财大气粗的地头蛇、村霸,现在他又是县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不得了,权大气盛,更神气猖狂了。不要说县城里,就是市里也有好几套房子。
县长那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的儿子不好好读书,还送到国外去留学,他有钱,或是有人给他赞助,咱就不说了,再说咱也管不着。他儿子终是不成器,书念不好,半途而废,早早回来,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整天披头散发游手好闲地领着小姑娘满大街游游荡荡,一个典型的街痞二流子,已经带着几个小姑娘到县医院来刮宫……这些,他县长不是不知道。我那天让县长的儿子折腾了一晚上。他儿子又吐又呕、又拉又尿,把整个病房都搞得臭气熏天、一塌糊涂。那臭味把别的急诊病人熏呛得怨声载道,病情又加重了三分。好在他们知道是县长的公子哥儿,也只能把怨愤埋在心里,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我们中国人真是老实,不过老实得有些可怜……我当然没有脾气,我们干的就是救死扶伤的工作。第二天,县长来了。据说,他在市里开会,会还没有开完,就急匆匆提前赶回来。那天他要不是来看望他的宝贝儿子,我也见不到他。他到医院来,看到儿子平安无事,还想要儿子到干部病房再观察观察,好像这医院就是他家的。尽管县长说那话时是那样神气活现的样子,但我知道县长那揶揄的话主要是戏谑玩笑,我并没有不快,你知道我不是个小鸡肚肠的人,没那么小心眼儿。但我对他的做派和他儿子的德性确实有些看法,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你儿子是你惯的!你是上面惯的。”
说到这里,林大夫停了停,看看小孔和郭大夫都听得很认真,就接着说:“我耐心地倾听完他有些激动的愤愤诉说。我知道他讲的都是实话,说的都是实情,但我为了缓解(我也只能如此)一下他的激愤情绪,就违心消极地给他泼冷水,我说你真是吃淡饭操咸(闲)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拿多少钱?管那么多事,竟然管到县长大人头上了!还有,你管他儿子像个‘二流子’还是‘三流子’?他儿子的好坏与你有何相干?他溺爱儿子让他溺爱好了,你犯得着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气恼。难道你也希望他儿子成材、成龙不成?不是有句俗话‘别人的老婆好,自己的孩子好’吗?你们的县长说不上就是这样的人。至于那些不自尊自爱的小丫头愿意刮宫受苦,那就让她们受点苦吧!
再说,闻过则喜的领导有几个?恐怕打着灯笼也难于找到。即使有,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让你碰上?!就是历史上标榜从善如流的唐太宗李世民,对于魏征的谏言或批评,也有过吃不住劲恨得咬牙切齿想一刀宰了他。只有在他争夺天下,或是感到自己的权力宝座还不够稳定时,他为了自家的权力和地位,才会一时忍辱负重,听进点批评意见,这已经算是明君了。一旦他认为江山稳固,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他哪里还会听进你的逆耳忠言……中国自古就宣扬‘文死谏、武死战’,有多少劝谏皇帝的忠心耿耿的忠臣死于非命!哪个领导身边缺少抬轿子的?现在的领导听赞美、歌颂的话都应接不暇,还会听你的逆耳忠言?!只有领导教训你,批评改造你,哪容得你直言领导的不是,你这不是犯上作乱,自找苦吃吗?!现在这年头,要安身立命就要懂得驱邪避祸的道理。
他听了我这一番不近情理的批评,眨巴着眼说了一句:看来不要关心国家大事啦。我看得出,他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又说:你就是打抱不平,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武松在景阳冈上打死了老虎,流芳百世,那是由于他有那个本事,他有钢铁一般的拳头;如果换上是他哥哥武大郎在景阳冈上,早就被老虎吃了,恐怕连骨头都找不到了,死也是白死,连名也留不下。就说襟怀坦白的彭德怀吧,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可以说战功卓著,功高盖世。他那么大的功劳,一本为民请愿的‘万言书’,一次庐山会议就把他打成‘三反分子’了。你那一句话若是放在以前,准把你打成右派,甚至可能搞得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看不出,林大夫批评人这么厉害!”小孔大夫那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吃惊地看着林大夫,带有俏皮的语气说。
“林大夫说得对啊!人啊,刚而易折!不过,人总得有点精神,有点志气,有点骨气,应该挺起脊梁做人……”慈祥沉稳的郭大夫深有感触地说,不过,看得出她那矛盾的心理。
“我知道,我对项大夫这位很有正义感的同志劈头盖脸毫无原则的批评是言不由衷的,是违心的,我心里很难受,就好像心脏被刀子划破了,在淌血。但我也只能如此。因为,我清楚,项大夫凭他医生的职业和他高超的医术,在一般病人面前他是强者,普通病人是敬畏他的。但是,他在县长、院长面前却是弱者,就是在县长的儿子面前他也是弱者。项大夫不过是县医院的一位大夫,在县长的管辖范围,现在官本位这么厉害,哪有不仰县长鼻息的?!院长更是直接管他,县官不如现管嘛,那更要唯命是从哩。他们不是一般老百姓,他们不会像一般有病的老百姓那样敬畏他。他们有病可以到市上来看,就是到西安,甚至是‘空降’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也不难。强者愤怒向更强者,必须自己是强者,要有像鲁迅那样的硬骨头的强者,弱者向强者愤怒,岂不是以卵击石!”
小林大夫和郭大夫听了林大夫这番话后都沉默了,看来她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