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造反派又要开批斗会来批斗妈妈,玉琴不放心,就陪同妈妈到批斗会场。
玉琴含着眼泪看着妈妈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批斗会场。她看到妈妈刚一进门,两个金刚怒目的造反派,把妈妈的两只胳膊扭到背后,另一个造反派咬牙切齿,使劲往下摁妈妈的头,这是当时对批斗对象最惯用的体罚——谓之曰坐“喷气式飞机”,又在妈妈胸前吊了只写着妈妈名字并打了个大红叉的大牌子,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
玉琴惊恐得心怦怦乱跳,好像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面色煞白,两手捂着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她感到毛发竖立,头皮酥麻,头胀得老大老大;她的心又像被野猫抓挠撕扯,整个人不寒而栗,瑟瑟发抖。只见,本来是靠墙站着的玉琴,好像全身的筋骨都被人抽掉了似的,竟然顺墙瘫软地堆坐在墙根下,低头呜呜地哭泣,她仿佛又看到妈妈放弃生命走上绝路的悲惨情景……
批斗会上喊叫声震耳欲聋,玉琴妈妈强撑着被折磨得残弱的身体,咬紧牙关,一秒一分地坚持着。
一位造反派大声地喝问:“你为什么嫁给反动的国民党军官当小老婆?”
“他不是反动军官,我也不是小老婆。抗日战争时期,他在保卫上海的淞沪抗战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总算是从鬼门关爬了回来,落下终身残疾,我是明媒正娶。我嫁给他之前,他没有结过婚……”看来,赛玉琴的妈妈是横下心,豁出去了,她用战栗的声音,像背台词似的,一股脑儿地把憋在心里的冤屈都申诉出来。
“你还敢为反动的国民党军官翻案,往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只见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箍,思路敏捷的造反派霍地站起来,拍桌子瞪眼,大声吼道,以自己的“革命”气势来压倒她的“反革命”气焰。同时,也显示了他自己的“革命立场”是多么坚定!
“老实交代你的罪行!”“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此时,造反派群情激昂,声讨之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不绝于耳,足以摧毁被批斗者的坚强神经。
“打倒反革命、妓女、破鞋、坏女人赛丽香!——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这声嘶力竭、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赛玉琴的妈妈十分熟悉。这个满脸横肉的女人,每次批斗会都欲置她于死地。上次批斗会,就是她,紫茄子似的脸上横肉绷得紧紧的,牛般的眼珠子瞪得像公牛发情的卵子,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揪下她一大把头发,并凶狠地向她的腰间踹了好几脚,痛得她好几天都起不来床。今天,不知道她又要怎样折磨自己。
正当赛玉琴的妈妈感到身心衰竭到极点,仿佛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到了生离死别的绝望之际,一位穿着朴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与一位造反派头头小声耳语了几句。
这位比较温和,尚有些人性的造反派头头就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为止!
赛玉琴的妈妈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宣布,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确信这福音是中年男子——“工宣队”负责人的意图。
她的揣测是对的。
原来,“工宣队”传达了最新的“最高指示”——“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赛玉琴的妈妈不是党员,更不是当权派,自然就不是运动的重点。
以后,随着运动的深入,她就不再是批斗的主要对象。但是,有时造反派为了调节批斗“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气氛,也把她拉来,站在这些当权派的身边陪斗。
赛玉琴的妈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平头小百姓,竟然能与她平时十分敬仰的领导为伍。她站在这些昔日难得一见,有的她从未见过的领导身边接受批斗,心中难免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她在想,这些领导以往那鞍前马后、前呼后拥的场面,是多么威风,多么风光!今天竟然风光不再,落到这般地步!现在批斗领导最凶的人当中,就有不少以前见到领导点头哈腰,沟壑取容,备受领导赏识的红人。
真是人心叵测,世态炎凉!如今,这些领导一个个都成了“反革命”、“叛徒”、“走资派”一类的“牛鬼蛇神”,有的还被关在“牛棚”里接受“群专”,已经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还不如自己,每天打扫完又脏又臭、臭气熏天的厕所后,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
她困惑茫然了。
这困惑茫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是那些被批斗的领导也困惑迷惘了。
那些领导绝大多数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经过革命战争的洗礼,有的还是在烽火连天的枪林弹雨中提着脑袋,冲锋陷阵的英雄。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搞了一辈子革命的革命者,如今却被另一些“革命者”革了命,自己竟然成了“反革命”。
先前,赛玉琴的妈妈因为难以预料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心里总像是揣了十五只小鹿似地七上八下怦怦乱跳,心绪不宁、惴惴不安,甚至茫然绝望。但是,当她看到像她这样的“坏人”越来越多,有的还是以前只有在大会上作报告时才能够见到的领导时,自己心里倒坦然了许多。“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她首当其冲,被游街、受批斗,那痛不欲生的心态,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缓解。她不再是孤立的“坏人”,这倒不是她幸灾乐祸。
“孤立”——特别是带有政治色彩的“孤立”,对于视政治为第一生命的中国人来说,其心灵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摧残。“坏人”队伍的迅速扩大,使她这个“坏人”起码能够减少“孤立”的折磨和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