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3日~2006年11月8日
异乡的过客啊,
请带话给斯巴达人,
说我们忠实地履行了诺言,
长眠在这里。
——西摩尼德斯
第一日
希奥钦斯将军粗哑雄浑的嗓音终于响在队伍的右侧:
“放——!”
我们数百人的大矩阵,沉重甲胄的金属碰撞着,刮擦声整齐划一。我们的步伐坚定有力。我甚至特意往地上顿足,硬砂石地面回馈的反作用力震得我脚跟生疼。但是我喜欢这生疼。
第一排的先锋勇士,在琉熙安斯的基准带领下,严格遵照希奥钦斯将军的口令,放躺手中锋锐的矛尖。第二排预备着,肱二头肌暗中蓄力。
迎面是波斯帝国的君主薛西斯的杂牌军,号称二十万还是五十万遮天蔽日里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由米底亚和色雷斯的小盾和短矛组成。即便是一小部分,他们在人数上仍然占有绝对优势,却还是小心地把身子都缩在盾后,一步一探地过来了。
我们右手握着心爱的长矛,左手提着牛皮和青铜混制的方盾,让自己的方盾和战友的方盾叠在一起,连成一面移动的厚墙。我们都护卫着左边的战友,同时自己的右边也被战友护卫着。我们勇敢是因为并肩的战友让我们感到安全。
满打满算,希腊联军还不到七千人,太可怜了。谁让元老们强调,神圣不可侵犯的卡尼亚祭典,比抵御该死的波斯人要重要得多呢。饶是如此,我们斯巴达才头一回违拗了节日与祭祀的休战,派出三百重步兵,由年轻的王列奥尼达斯带领着开往温泉关的隘口驻守。
十年前的马拉松战役,波斯人老奸巨猾,就是挑这个时候进攻希腊。斯巴达因为恪守对神的信仰,绝不在祭典期间动刀兵,错过了战机,结果让胜利归于一直跟我们争夺老大地位的雅典人,到现在全希腊还嘲笑我们刻板。
好吧,雅典人不讲原则,灵活适度,有时的确很奏效。但这很讨厌。这让我们不得不放弃我们坚守了几百年的传统。
“放——!”希奥钦斯将军再次响起远雷般的口令。
第二排的勇士便缓缓放低矛杆。像被砍伐的幼树,倾斜时悄无声息。
我没敢看希奥钦斯将军,只是牢牢盯住第一排正中的琉熙安斯。他秀挺的身形也被武装在坚固的战衣里,握着长矛的右臂沉稳有力。然后,矛尖准确地刺入敌人盾甲缝隙中的肉身,回力,再刺——一个个敌人倒下,一排排敌人倒下,一面面敌人倒下……
我就在第三排,我的矛也感受到了钝物的阻滞。不用说,仿效琉熙安斯是我下意识的行为,更何况我力大无穷,提的方盾足足可以比美传说中大埃阿斯的七层盾。我多乐意见到,我的坚矛把波斯人的喽啰串成了串儿!
希奥钦斯将军不愧是列奥尼达斯王最倚重的将军,也不愧是琉熙安斯的教导者。尽管我们只有微不足道的七千人,而七千人里又只有我们斯巴达的三百精锐最靠得住。敌人第一波进攻过去了,攻势完全被粉碎,成批的杂牌军士兵在我们盾前倒下。而我们的矩阵没有被打开缺口,只牺牲了两三个战士。
见此情景,薛西斯急得三次从他督战的宝座上站起来,皱着眉头,抖动着胡子,狂躁地吼叫不已。
“列奥尼达斯将率领这支短小精悍的军队。希望你们用斯巴达的精神鼓舞整个希腊城邦的同盟。尽管所有的希腊人都在卡尼亚祭典的戒律中,以及接下来的奥林匹克祭典中都无法出兵,但是我们同样不愿意看见温泉关落入波斯人手中。因此,同盟同意,预先派出这支小规模部队前往温泉关驻防。”元老们宣布。
当初,那些德高望重的元老做出决定,由列奥尼达斯王率领我们三百斯巴达重步兵,与阿卡狄亚和科林斯等等三千多伯罗奔尼撒人,会同其他城邦的战士,作为先遣部队来顶住波斯人的叫嚣。同时,也是对那些惊恐于“宙斯变成了波斯人”的墙头草城邦而胆敢倒向敌人的警告和威慑。
的确,波斯太狂妄了。他已经很富有了,还要觊觎我们的荒凉的土地。薛西斯比他的父亲大流士还嗜战。他遣派了使者团进入希腊,劝说各个城邦放弃抵抗,臣服波斯帝国。波斯的使者代表甚至无耻地声称“我们只需要你们的水和土地”。
希腊诸城邦都没有屈服。雅典直接把波斯使者扔进了大坑。我们的希奥钦斯将军则把前来的波斯人一脚踢进深井里。
“井里有的是水和土。——来吧,去拿!”他顿了顿,挑起浓眉,目光轻蔑,继续嘲讽波斯使者,“或者你自力更生,挖个通道解救自己吧!”
琉熙安斯把那情形转述给我时,我们抱团哈哈大笑,兴致勃勃地磨亮我们的矛尖和短剑。
终于又要大战了。我们得以从每天严苛的军事训练中解脱出来,喘息几天。
是的,对于斯巴达人来说,实战是最好的休憩。
最坏的终归要来。
见劝降无效,渡过赫勒斯滂海峡后,波斯大军迅速席卷了北希腊,就卡尼亚祭典的当口,杀至温泉关。
关口极其狭窄,仅能通过一辆战车,是从希腊北部南下插入伯罗奔尼撒腹地唯一通道。我们的守势就是依仗地利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波斯大军在温泉关不远的平原扎下大营以后,薛西斯居然想到首先要动摇我们的军心。他派人捎信给我们守军,说波斯兵多得数不清,光是射出的箭矢就能把太阳遮住。
斯巴达根本没有被吓住。希奥钦斯将军嘲笑道:
“正好,我们可以在荫凉里杀个痛快!”
我骄傲,为我跟随这样大无畏的将军。
“不死军!”我右边的战友低呼一声。
第一天薛西斯就这么沉不住气,把他的不死军派出来了。这上万人的军队真够华丽的,含金的鱼鳞状护身甲在日照下熠熠生辉,甲胄里半长的昂贵的织物迤逦着,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矫揉造作的戏子。好吧,其实他们很善战,是薛西斯的不可小觑的御林军。
我们以不变应万变,长矛矩阵继续发挥功效。当然,不死军的战斗力远超刚才的杂牌军。他们斗志旺盛,运刀如风。我们好多折断长矛的战士都拔出短剑来,跟弧度优美的波斯刀拼杀,用力气遏阻力气,用鲜血激发鲜血。
方才第一波攻势,我们不动如山,战绩傲人。第二波攻势,我们乘胜追击,不死军渐渐招架不住。有一个往回跑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就有二十个,三十个,就有二百人三百人,还席卷了大批压根就丧失斗志的,被军官们挥着鞭子驱赶也无济于事的米底亚士兵。
我大概也干掉了百十人,只有点皮肉伤,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我冲到琉熙安斯身边。
“琉熙安斯——”
“厄庇墨托!”琉熙安斯头也不回地应着。
他正用断矛结果了一个不死军的千夫长,那残破的武器在他左手中发挥着可怕的杀伤力。一回右臂,又一剑割断偷袭他的敌人的喉咙。他转身对我笑,用沾满了血污的右臂擦拭脑袋上不知是谁的,快流进他眼睛里的血。
我冲过来原本想替他解围的念头真显得滑稽。
我居然忘了,琉熙安斯可一直是军校里少年们训练时参照的标兵“埃壬”。他的一切战斗技能都打上鲜明的斯巴达印记,又准确又狠辣,一如他的导师希奥钦斯将军。
第二日
我的几个希洛人奴隶默不做声地埋锅造饭。
战斗第二天,薛西斯发狠了,派出了五万人的泱泱大军对希腊守军猛攻。但是照样没有奏效。这个不可一世的波斯君主十分困惑,不得不暂时停止攻击,命令军队撤回驻营地。
守军乐不得,抓紧时间休憩整顿。宙斯在上,我们斯巴达人虽然善战,但压根不热爱战争。
“琉熙安斯!琉熙安斯!……有谁见到琉熙安斯吗?”我在一堆堆营火中间逡巡了几圈,找寻着最热望的人的身影。
“琉熙安斯?当然在希奥钦斯将军的营帐里。”有人应道。
这个答案聊胜于无,但毋庸置疑。我们以前玩笑说,琉熙安斯不是在将军的营帐中,就是在去往将军营帐的路上。
“酒。”我嚷着。
我感到嘴巴里发苦,接过随侍的奴隶恭敬递过来的水果酒,一饮而尽。
“齐特拉。”我要求道。
于是,我心爱的竖琴也被取了出来。
拨动了几根弦,八九个平时要好的战友围拢过来。要知道,我的琴艺在整个斯巴达还是数得上的。
“配着宝剑挂着琴,
琴剑相辉照眼明……”
我开口唱道。他们都巴巴地望着我,有人打起了拍子。然而,我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我早就认识琉熙安斯,我们曾在同一所少年军校受训。他长我两岁,时常关照我,不管我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们是很亲密的伙伴。
琉熙安斯十六岁的时候,风采出众,希奥钦斯将军相中了他,正式做了他的教导者。琉熙安斯的双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是高贵的人,自然很高兴。将军虽然也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但在斯巴达口碑极好,他出身世家,品性公廉清正,人又相貌堂堂,不怒自威。琉熙安斯的父母一致认为,由将军来指导自己的儿子进入青春期,接受人生的常识和正确的理念,并成为最勇武的战士,真是再好不过。
那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我终于可以不再穿短袖紧身外衣,而是穿公家一年发一次的大氅了。我们在军校里接受无穷无尽的军事训练,让身体和头脑都对战斗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我们成群结伙住在一起,就睡在亲手从河边摘来的灯心草穗子堆积成的地铺上。
其实,在琉熙安斯才十四岁的时候,将军就很眷顾他。
那一次,琉熙安斯被勒令去偷食物。
这不是龌龊的事,这是对生存技能最有用的培训。目的是,尽你所能,但你不能被发现。
宙斯在上,琉熙安斯居然偷了一只狐狸幼崽!他在稀疏的树林里逮住了那只可怜的迷路的幼狐,把它揣在自己的大氅里,急匆匆地往回赶。幼狐没有了挣扎的空间,用尖利的爪到处乱抓,它把琉熙安斯稚嫩的胸脯给挠伤了。血流了一地。琉熙安斯煞白着脸,一声不吭。就快跑回我们住地时,他被一个老者发现了。
老者惊呼:“孩子,你受伤了!你在流血!”
于是,管教我们的一个派多诺墨(少年军校的督察员),只好遵照规定,对琉熙安斯施以惩戒。
我们好多同伴还来不及赞叹琉熙安斯的坚忍和勇敢,又不得不去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神殿前观看他接受鞭笞。
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琉熙安斯瘦削的光裸的脊背上。他咬着牙,皱着眉,眼泪不由自主淌过面颊,流进嘴里。他忍受着屈辱的鞭刑。
那鞭子也像恶狠狠地落在我身上,我吓坏了,甚至不敢哭。我们伙伴中没人敢哭。哭了,就不能成为合格的斯巴达战士,就有愧于祖国和双亲。我无意中看到,希奥钦斯,我们年轻的大将,一脸凝重。
五十鞭的刑罚终于结束了。我等人群散去,拿出早就藏好的橄榄油给琉熙安斯疗伤。
我真后怕。在女神殿堂前接受鞭笞,以前就曾有好多少年当场暴毙……宙斯在上,感谢您照拂琉熙安斯!
不知何时,希奥钦斯将军出现了,他挥手示意我继续,随即坐在琉熙安斯一直趴着的石台上。
“琉熙安斯,你很勇敢。”将军说。
琉熙安斯疼得快晕过去,意识没在脑子里,无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