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林家在离着尖角泾二十多里路的红一村，和隔壁乡相邻，在新历镇的根基其实不稳。所以严晓林虽然贵为镇长，但是有邱启明“一言堂堂主”在，基本上就插不上话，所以在各个村里边的威信也很一般。在这之前，连陆在根都不怎么爱搭理他，给的好处也是邱启明八成，严晓林只有二成，有的甚至只是打个招呼，用邱启明来压他。没有想到，运道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俗话说得好：“野百合也有春天。”更加不用说内心积郁已久的严晓林，逮到这样的机会绝对不放过，给那些平时看低自己的人好好的上上一课。
想着想着，陆在根的摩托到了严晓林家旁边的麦地。严晓林家不像其他村里、镇里的干部，有了一点家底都想着和群众保持一定距离，纷纷盖起带有围墙的独栋别墅，像以前的吴建华。他家也是三层三间楼房，不过是嵌在一长排的楼房中间，两边隔着十来米就是邻居家，每家的水泥地几乎是连着的。陆在根把摩托一熄火，横卧在麦地里边，窜到两个楼房水泥地中间的稻草垛暗处，看了一下表，才八点多，天已经暗的伸手不见五指。悄悄给严晓林家里边拨了个电话，按照常理，这个时间严晓林一般是不会在家的，特别是在这个关键时间上，回家等于浪费时间。果然，严晓林还没有回来，接电话的是严晓林的女儿，当然陆在根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不然等一会严晓林交代自己家人防着自己也不好说，现在的人心都不是能揣摩的。
陆在根在稻草垛的阴暗处坐了下来，看了看表，时间过得真的好慢。陆在根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时，才感觉天气好冷，偶尔一阵西北风吹过来，使劲往袖子和衣领里边钻，冷得直打哆嗦。陆在根懊悔着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围条围巾了，也没有换上皮衣，只好使劲往柴堆里侧硬挤着。隔壁楼上的电视声音开得挺大的，下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好像是在放着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不断在问着问题，年轻的妈妈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另外一边的声音好像是爸爸，在母亲和儿子的对话中间不断插话，引来了女人的一阵娇嗔，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所谓睹物思人，陆在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月亮如大圆盘一般高高地挂在天空，只是不断飘过的厚厚的云层使其若隐若现。快到元宵了，月亮也是越来越圆，陆在根索性在屁股下边垫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双手抱着膝盖，想想平时人前人后也是煞有介事，现在为了求人一件事情，厚着脸皮守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平时忙碌的时候是想不起自己的，只有当自己像被抛弃的时候才会试着问自己一些平时都觉得傻乎乎的问题。陆在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戛然而止。对自己的妻子，自己是多么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命运好像就是和他开玩笑，娶了远近闻名貌美如花的妻子后，母亲就去世了，世间少了一个疼爱自己的亲人。但是在这么久的夫妻生活中，陆在根品尝到的也不是温柔和体贴，而是冷漠和淡然。到现在同龄人就不说了，甚至比自己小的同村小伙子膝下儿女都能打酱油了，可是王文娟就是怀不上，去看了医生也没有问题，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时候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陆在根只能用工作来排解心中的苦闷。本来和王文娟的感情就比较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的生活变得枯燥异常，连吵架都吵不起来。王文娟几乎都不怎么理他，他做着他村里边的工作，她做着她工厂里的活，两个的生活有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陆在根的时间自己能支配，闲暇的倒是不少，不过王文娟好像专门要找忙的、重要的工种做，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闲暇时间，忙季早上七点钟出门，陆在根还没起来，晚上十一二点回来，陆在根已经呼呼大睡了。不上夜班的日子，有时候她也在工厂里边打样说是为忙季储备。有时候一个月肌肤相亲的次数都没有两位数，更不用说是淋漓尽致的做爱了。按理说这时候的王文娟应该就是在“如狼似虎”的年龄，却时常把陆在根憋得发疯了，要去城里找乐子。在外人看来，两个人还是夫妻两个，而实际上，两个人要准确说出上次共枕眠的时间太难了。离婚？陆在根有想过，是憋得难受的时候，过了就没事一样。因为他爱着王文娟，即使自己和她过得难受，也不能放她走。他也有想过她既然这样冷淡，有没有想过离婚？好像她也从没流露过这样的想法。时间和年月在这样难挨的日子里边流淌着，有时候陆在根甚至有冲动想问个清清楚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看到她冷淡的眼神，他一下子就蔫了。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不是铁拳、武力，也不是恶语相向，而是冷漠，透心凉的冷漠，让你的热情一下子扑灭，坠入最深渊的谷底无力爬出，最后历经时光的磨砺，终于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任由事情的发展，最终的结果其实就是开始都能想到，自己又不愿意承认的那个。
远处一辆汽车朝着这边驶过来，远光灯的光束随着车身晃动着，把陆在根从痛苦而又麻木的思索中拉了回来。陆在根怕被发现，朝着稻草堆里边靠了一下，果然是严晓林回来了，是别人用车送他到家门口。
待汽车走远，严晓林正要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陆在根从草堆里站了起来，怕一下吓着对方，装着咳嗽了一声，照着严晓林走过去。
“谁呀？”严晓林见有人朝他走过来，探头仔细辨认着。
“是我，在根呀。”陆在根急忙迎了上去，走到严晓林面前，“晓林镇长，我找您找的好辛苦呀，终于等到你了。”
“陆在根，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看不清严晓林的表情，但是从语气中就可以听出来对方的不屑，但是既然都来了，而且都走出来了，就硬着头皮上吧。陆在根说道：“我找您好几次，也打好几次电话，可能您那时候比较忙，所以就专门跑您家里汇报点情况。”
“啥情况？”严晓林就站在水泥场的中间，丝毫没有请陆在根进门的意思。
陆在根哈了哈手，搓了搓脸颊，嘟嘟囔囔着，鼻子里边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严晓林转身去开门，头也没有转过来，甩了一句：“进来吧。”
陆在根飞一样的闪了进去，说实在的，屋里边除了没有西北风以外，甚至比外边还要冷。站在客厅中间，陆在根环视了一下，大屋子的两边一边停了一辆摩托车，一边是一辆三轮车，三轮车的旁边堆了一些布料和谷物。一盏60瓦的电灯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总是显得有些暗淡，一张紫红色的八仙桌，擦得挺亮的，几张凳子环绕着桌子整齐放着——这些都与普通人家无异，甚至更加普通。
“坐吧。”严晓林一边说话，一边给陆在根倒了一杯热水。
陆在根坐下，屁股下边顿时一阵冰冷，赶紧将热水杯捧在手里才感觉热乎一点，说道：“晓林镇长，其实上次您让我找张——年生的事情，当时我就联系了唐秘书……”
严晓林没等陆在根说完，就一摆手，说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陆在根还在想怎么才能将话题引到自己的问题上的时候，严晓林又说道：“再说了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你和张书记是怎么熟起来的呀？”
陆在根也没有想什么，顺着话题，说道：“唐林是我发小的高中同学，也是经了这条线联系上的，不过光这个花了不少，唐秘书这胃口可不小。后来请书记借调研之名来参加我们的‘新农村’活动，到市里边请客吃饭，花钱事小，关键是要到位……”
见着陆在根越说越有劲，严晓林却不动声色，喝了一口水，问道：“怎么个到位法？”
“这个……金钱、美女，不外乎如此，金钱人人爱，美女嘛，这个也是有名声在外的，这些都是空穴来风……”陆在根今晚算是豁出去了，为了自己的目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豆子一般顺着严晓林的道出来了。
“那在我们镇上，还流传你的大方呢。最多一次给了他多少？”
陆在根伸出三个手指，嘴上说：“这个是定金。”
“说话！”
“三十万，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酬谢，差不多再二十万左右。”
严晓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为了这顶乌纱帽，不择手段啊。”
陆在根借机说道：“这次太关键了，还请晓林领导多多提携，到时候的数也少不了。”既然天窗都打开了，陆在根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有值那么多钱吗？”
“有，我们的地多紧张呀，单单土地这一项，要种庄稼，还要建厂，还有农民新村拆迁等等，每块都是大项，精耕细作起来都能成好篇章。”
“哎呀，你比我懂得多呀，这么多年这镇长都白当了。”
“哪里，哪里，镇长这是‘自清’，‘自清’啊，我们都很佩服您！”陆在根心里却在想：嘴上这么说，地下翻出来，拿不准都是金元宝呢。
严晓林起身在屋子里边走动，并不断翻弄着旁边的布料，这是送客的意思。陆在根倒是着急了，自己的底都翻出来了，但正事还没有沟通呢，急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听市里边说，我们行政村合并的事情差不多要有结果了？”
“听市里？市里谁说的？我倒想听听，我还不知道呢。”严晓林停下来，脸上稍有愠怒，声音不大，但很严厉地说道。
“哦，我也是听说的。”陆在根总不能说是唐林说的吧，现在这条线都烂了，再也不能扯了。
“这么跟你说了吧，在现有村里级干部里边，你的能力是不错的，年轻有为，有冲劲，也会处理一些特殊的关系，事情也确实快要出来，你还是有竞争力的……”
“谢谢！谢谢！”没等严晓林说完，陆在根赶紧表示感谢。
“我还没说完呢。”严晓林说道，“不过这个改革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要改革，总有原因，提高管理能力，提高行政效率呀，都有可能，但是不同的动因，可能导致后面的方案，结果都大相径庭，还要统筹本地的实际情况，不同级别行政单位的意见，那可是系统工程啊。”
“那是，那是。”
“我们这里呢，从历史上来说一直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这几十年经济改革也盘活了本地的资源。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一方面百姓的诉求不断丰富，要求越来越高；另外一方面，现在社会发展也越来越快，通信手段丰富，交通工具快捷，学习途径也多，这些林林总总都对我们这些基层管理的管理能力和持续的学习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你看上次那个‘机头税’事件，据说每发生一件事情，不到几分钟网上就有现场图片和说明，远在千里的首都也都第一时间看到了。”
“是的，是的，我也经常上网。”
“所以呀，上边呢，也有其他的一些想法，我们也不能随便妄加揣摩。”说完，严晓林看了一眼手表。
陆在根听出来了一些话外之音，看到严晓林的动作，知道再不走，对方可要直接下逐客令了，只好说道：“请晓林领导多多提携，毕竟本地人还是熟悉本地的情况。这次过来的太着急，成事之后好好庆祝一番。嗯，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从严晓林家里出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天上厚厚的乌云满天遮蔽，陆在根险些被水泥地的边栏给绊倒……
三十一
回到家里，陆在根感觉有点头重脚轻，鼻涕怎么擤也擤不完，脱了外套就倒在沙发上，头晕晕的。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看也没有看就接了起来：“喂？”
“是我，你感冒了？”是吴保法的声音，“这个关键的时候，身体可要保住呀。”
“什么事情？”陆在根皱了皱眉头，问道。
“要给你雪上加霜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唐秘书也被控制了，据说今天开始手机已经关了。”电话里头，吴保法的声音有点无奈。
陆在根“噌”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过这次没有喊出来，稍微镇定了一会，有气无力地说道：“哪里的消息？哪条线的问题？”
“从张年生案子里边抽出来的，现在据说不仅仅是海湾大桥克扣拨款的问题了。别看张年生平时颐指气使的样子挺吓人的，在里边马上就软了下来，交代了很多的问题。”吴保法继续说道，“这个唐秘书据说胃口也不小，拿着鸡毛当令箭也干了不少事情。更加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
“嗯，你说。”陆在根听多了坏消息，这时候倒显得很是平静。
“张年生一倒，问题稀里哗啦地拉了出来，就一个国家拨款克扣一件事情，钱要从市里边的银行拿，那要通关系，得分一杯羹给银行的人，村民上法院告状，也要给法院压力，聪明一点的也要给他们一点好处。现在这些人一个个也要站出来，该倒的也要倒。法院的没关系，关键是银行的，我们的项目钱也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一旦这个关系断了，查起来我这边现金流停了，不但我们那个合作项目要终止，我的那些工厂看来都要关门，因为现在的钱全都扑在我们那个项目上呀。”吴保法显然比较着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