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大寒的夜里
他听到莲池中传来冰破之声
一只龟缓缓爬上太湖石
它关闭两眼孤独朴拙的光源
寂然静卧，收束鳞爪首尾
玄甲方正如棋盘
而纷纷降落的雪花宛如弈粒
圆形水渍增减有致
围城陷阵，知白守黑
风中茫然四顾的人
无法看到两位谈笑自若的隐士
三十四
计划出国的朋友齐聚饭桌
你能看出那些秘密的面相
并一一指出
有的鼻梁像英国绅士，有的嘴角像埃及巫师
你分析，遥远的亲戚关系，物以类聚
然后得出结论
谁能登上去希腊的海船
谁的木牛车到不了芬兰
你的预言无比精准
三十五
舅舅在他的家园
开了几亩方塘，植了数岸杏花
阳光闪闪悠悠
出嫁女儿空空的妆奁已成鸡舍
居住头戴花冠的鸟雀，脚蹼上穿靴子的鹅鸭
它们喝天际雨水，啄陆野青虫
每天都在日落按时还家
三十六
两个老太太在街角的空地上
遛乌龟。手里捏着泉水般的银杖
各背一个黑色的布袋
口中念起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龟甲上的花纹古朴端庄
长治久安四字闪烁如星
这灵物有八千八百岁了
她说，图个吉利，就收八千八百个铜钱
或是有缘，免费相赠
此龟能像狸猫一样跳跃翻腾
或者旋转起来，叭叽着嘴
对每一个围观者的倒影亲吻
三十七
这里道路狭窄，万物嚣拥
进入阴雨或暗夜
行者与石像，大树与乌鸦互相碰撞
森冷的黑，亘古的黑
我看见一人蹬着绚烂的独轮车缓缓驶来
他全身泛出月黄的光芒
照亮田畴街巷，指引秩序与交通
传说他的先祖是星相师
家中堆满赤璋白琥
能听懂紫微垣上的狼嗥
亦能观鉴横贯日冕的云箭
他终日潜心天象，吐纳蟾光
以纯澈胴体储蓄中秋明月的能量
三十八
在旧金山的一面崖壁上
密布阶梯样的小石台
一个老太太踩着木跷站在最高处
后空翻或向下飞翔
都能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底下一层的石台
你去看，两个小台间的垂直距离是十米
中间用白漆写满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十米代表了十年，继续向下
她慢慢就坠落不见
另有一些男女头顶木螺旋从下面的平台往云上攀升
每升高十米也是飞越十年
举目仰望
他们也慢慢升入霞端
三十九
天空中挂满了竹篮
盛满玉珠香水、金果红花
他送给我们十只鸽子
一半蔚蓝，一半青碧
他说，蔚蓝的吃金色麦子
青碧的吃苹果绿的谷种
四十
在一个静谧的山谷
草叶上不见昆虫的足迹
溪流默默无音
你们口渴难忍
又害怕引起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声息
更别谈捧水、灌壶
破坏这里的安宁
他递给你一团海绵
示意轻轻捏在掌心
浸透清冽的泉水
含在口中慢慢啜饮
四十一
他会在大雪纷飞时
到原野铺一面长长的宣纸
然后静坐在石桥等待
从上天降下飘飘洒洒的颜料
轻柔的贝币化了，纸上晃满鱼鳞
泅出凄美之水迹
竟画出梅花玉豹
风把畜乳霜霰抖入窗棂
观看作画的人群围成一圈
那些图形给我们无瑕的启示
四十二
如今城市很少见到先知巫觋
那些祖传的仪式难得一观
他们偶尔会在月夜出现，披着黑纱与面巾
用四根合金支起一块晶莹澄澈的大玻璃板
在中间摆上一盘白气腾腾的鱼
菜肴刚从火炉上端取，铁盘滚热，油汤鼎沸
吱嘎之声不绝于耳，有如龟壳开裂
玻璃上随即出现额线、水波、胚芽、桂枝
杏花、星云、蛇芯、犄角的纹路
他逐一给你们讲解出成败祸福
四十三
他精赤着上身
侧身站定
摇晃着胳膊
高呼，赶紧看我的肩与臂
浑圆的三角肌是一颗头颅
肱三头的曲线是脊背
而肘关节柔和的转弯即是美臀
他的肉身又长出另一个人形
众人啧啧称奇
他说，如此甚妙
谁体表出现此相
谁便有三年当头鸿运
四十四
她挥起香草的笤帚打扫溶洞
此处宽敞，分上下数层
四壁挂满月儿般的钟乳
守护者告诉我们
此处风景绝佳
卧在苔丝上可以欣赏岩隙外的星辉与松林
倾听瀑声与鹤鸣
以青玉小杯承接甘洌的矿泉
她又手指最高石壁上用白色梨汁圈起来的矩形
那是一位神医选址隐居时预留的石门
如今落满蝙蝠与燕子
四十五
那个溺死的人回来了
我们远远地就闻到了蟹腥
他的面貌和十年前一样清秀
且更显容光水色
他粗壮的胳膊上贴着片荷叶
扯掉这绿色膏药，我们看进去
体腔里已无半滴赤血，只充满各种色调的水
黄河的风涛，庐山的美瀑冲涤翻涌
骨头关节像齿轮转动，内脏则如水车一样运行
两条腿像两只顺流而下的轻舟
他的说话是叮咚泉水
而他的鼻息是江南烟雨，他的眼神是蓬莱仙山
淡紫色的水蒸气
四十六
在菖蒲飘香的河岸
我们盘膝而坐
一个人告诉我们
用左手拇指压住食指
再以右手小指压紧无名指
然后向前俯下腰去
贴在汉代的陶片上
双腿像蝌蚪一样来回摆动
将呼吸调整到最慢
这样，你们会进入过去的时光与梦境
四十七
他说轻盈的梦的结石
便是蝴蝶翅膀上的一粒铁锈
白云上的一点瑕疵
清泉里的一滴墨汁
美人皓齿中的一个蛀牙
登台观星时
眼皮上霎动的微尘
或者推演伏羲六十四卦时
筮草上破出的一条小虫
四十八
此处远离大海
你独坐万顷桑田中心
织出绚美的蚕丝
然后你开始跪拜、祈祷
口中念念有词
翌日清晨
丝网间游来一尾月儿般美丽的鱼
它可以进食五谷
也可与六畜为戏
四十九
他们粗暴地用水泥抹去了山崖上显灵的菩萨像
他们蛮横地用墨水涂抹了天空海洋书店里所有的神
他们蒙昧地用鼓风机刮散了祭祀拜谒的烟火
但他们为什么会茫然四顾，痛哭悲声
五十
鱼群酣然入睡
沧浪悄无声息
星斑微闪似镜
鳍纹宛如桃瓣
而此时它们在空明的水中漂浮
像穹心悬默的鸟禽
他目睹
江涛里一坨白铁消失殆尽
就如我看到
一粒砂糖在水杯中化于无形
五十一
你时常留意白云在苍空写下的笔迹
游鱼在水里排列的字体
你偶尔能洞悉启示
必须带领家人
到多群山的远地
修建一座小屋
储存尽可能多的清水与食粮
这个闪念无数次穿过心胸
五十二
那位老师住在云端之上
下凡之后
她挑选光彩夺目的糖纸
层层叠叠，遵包元宵裹角黍之古法
包裹一块生肉、一片桑叶、一节翠竹
一坨白岩、一滴江水、一张煎饼……
然后将它们装进木箱
箱顶开个小孔
围圆桌旋走一圈
让学生们随意抓取
五十三
他手捧一柄无所不能的剪刀
给塑料的葫芦葡萄剪叶修枝
在黑暗的窗纸上剪出月盘星链
将两条蚕争食的那片桑叶一剪两断
沿嫩红的指缝剪开蹼膜
使这位异相的婴儿从古远爬向今天
探入金笼剪圆鹩哥的舌头
反而接通了天堑，贯通两种语言
使禽物与人类接近
五十四
导游对我讲
玉质的雕塑都不会放在外面
我们看到的都是石料重新拼凑的万物
有白象、麒麟、凤鸟、云霓、槐树、浪朵
它们的表情或威严或吉祥，或自在或温良
却总是透出无奈的忧伤
五十五
她欲轻生，向着碧空下坠
探测幽远之天道
如脂的脖颈和双臂绑着金色绳索
谁在二十五楼的方向努力摇起辘轳
谁又在地面回收风筝，裹缠线团
一个玻璃围就的大厅里
生满绚美的果树
流泻飞泉与美瀑
几个胖如糯米的孩子去摇一枝银杏
钟铎四起，黄叶纷纷
一个声音从云端制止了他们
五十六
略五十七
河边有一座琼花掩映的宫殿
循着那嗡嗡之声
推门而入
宇内飞梁画栋，蚊蚋齐舞
吸血之针啄向虚空
细黑的腿上拴着叮叮当当的铁链
谁在豢养它们，并掌握它们的自由逍遥
五十八
大地震颤时
你在城市中心的湖泊
登上一艘画舫视察
你看见广场的台阶上
许多人滚落下来
玻璃与水晶全碎成透明之沫
大厦上遥挂飞瀑
你指着水中的废墟，说：
“……星动……影摇……”
他们从倾颓的书架找到动荡的唐诗
你的下属从漩涡上捡起许多水族
稀贵的鱼鳖尽数晕厥
你听见水底尚存洋洋之鼾声
是谁用万丈的青蒿将瑞兽祥禽
从碧涛深处的幽冥中驱赶出来
或是焚香，请它登场
五十九
你带孩子去一个溶洞里
游泳，石壁上垂下许多不曾见过的植株
在清冷的泉流，孩子们邂逅了一种
长得像海豚的生物
它来自蝉宫，皎洁的脊背可供站立、坐卧
它的皮肤与眼眸都泛出月光
驱散所有阴森与怖栗
反射出内心的隐秘的儿语
你说，得赶紧加铸一道陨石的防盗门
防止下界的成人们侵入
六十
人物降生时床头必罩有一团祥云
临盆时都有些石破天惊
有从昆玉中呼出芬芳的鼻息
有从贝壳里睁开的灿烂眼眸
有从花蕊中绽出的笑靥腰肢
有身背充足了氢气的蚕茧从危崖上降落的
有足踏拖着电源插头的浮萍从沧海上偷渡的
头颅攒动，恐后争先
皆挤出破碎的壁卵
抖擞精魂，横空出游
六十一
我们在大理石上发现
一个绿豆大小的孔眼
土著人推测或是蛇穴
地质学家判定必为矿洞
而生物学家捧起一汪海水
断言，天外来客直接在石底生根
螺杯与海葵盛满生命之墨汁
谁在恣意挥毫
勾勒出心跳、尾鳍与眼眸
或投入扇贝的笔洗
休整片刻，尔后重蘸丹青
改金鳞鳖鼍为紫羽飞禽
六十二
一块巨大的中心凹陷的玄武石
被独秀峰擎着
其中只消涨稀薄的雨水
他们扛着巨大的木勺子
负责试探密度，测试生命
一亿年的搅拌与调和
亦无法打捞到
一片浮萍，半枚鱼鳞
他的眼睛难得一见
只俯瞰了一瞬，又远徙仙乡
当承接了一滴悲悯的泪
空中湖挤满了谷种、鱼子、蛙卵
几无间隙
那木匙挺立起来
如同一棵向天而歌的树
六十三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手指与掌纹
大家生活在湿滑的悬崖之顶
那里寒冷、晦暗、食物匮缺
大雾里难辨彼此之面
离地面足足一万年
几个人开始谋划，向下迁移
到平原去，到河谷去
他们用胳膊手肘夹住绳子与藤条
不断有人坠下青云
身体上该有钩镰一样的东西
以便抓握、停留、拯救
于是他们鲜花一般绽开了掌蕾
六十四
他的祖先召集一切善言的禽类
加以驯养
他们手植的杏林翔满鹦鹉松鸦与鹩哥
最初，只教它们飞入云端、峰巅
窥听诸神的交谈，然后记忆背诵
代代口传
后来，有的需要学舌圣贤的教诲
有的则模仿将军的训斥
也包括礼乐牧歌
它们志趣各异，分工明晰
也有的学习五千年前的风声
一万年前的海涛，十万年前的兽吼
这些声音也代代延续
你守候的越来越庞大的林中
处处飘荡来者从未听过的天籁
收录古音的我路过此地
你指着那些嫩绿、浅灰、深蓝、金黄的飞影
连声说，问它，问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