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们用庙堂里的烛火慢慢
烘烤一只古磬
玉石上突然升起了气流
高高低低的乐音
口内噙含千年的冰块瞬息化了
你听见许多细若蚊吟的
幽深的、秘密的交谈
暖云中那些对话模糊不清
但能够确凿地感应
自下而上的皆是请示、启禀、
拜求、倾诉
从天而降的则是指令、褒奖或是
告诫宽宥恩泽劝慰
二
她嗓音甜美
具有母亲的温暖婉柔，循循善诱
守候在每一张弥留的病床
做思想工作
她在他们手里塞入一根根蓍草、稻秆
上面写有他们的乳名
她说，这是你曾经掌心的
剑柄、耒耜、钢笔、银针、乐器
紧握它！紧握它！
万万不可撒手
三
那时候还没有死刑或者
已废黜了死刑
象征吉祥的飞禽躺在血泊里
玉颈扭曲，重若丘山
对射杀天鹅的罪人只予以如下薄惩
将一片羽毛扔向空中
让三个犯人轮流向天呼气
使轻盈之物始终保持悬浮
绝不允许坠落地面
直到诸君痛改前非
四
这里的人们把一束喷泉当成牢房
犯人被水帘环绕
端坐在碧玉髓、绿松石雕刻的莲台上忏悔
闪烁的珠串水滴在身前卷卷垂垂
渐渐清凉纯净的神色与内心
从来无人逃离
我们从外面递进去食物衣服与书籍
皆用透明的塑料纸包裹
以免打湿仁义
五
我们坐在数百级台阶下，有幸见识
他的祖母如何向族人传授绝技
那个婴孩刚刚坠地
她便给这双幼嫩的小手套上玲珑的木屐
令他倒立，然后行走
她看着台下迷茫的后裔，说此艺大有用途
如果生于兵荒马乱的年月
腿脚筋软，便换闪电般的双臂继续奔行
比起常人，你每天可以多行三百里
六
小雨下下停停
那些晶莹的言词在篱笆格子间欲说还休
心脏收收缩缩，眼珠陷陷突突，如此反复无度
许是洞悉了此种疾苦
雨势陡然加大
丝瓜发青的脸上终于坠下一长串
酣畅淋漓的泪滴
七
这群石俑的眼珠都被尖刀剜去
然后他们都瞎了，再后来都睡了
你雇人把它们全部吊上最高的悬崖
在雷电日
你把一筐细长的铁丝银针插进那些深陷的眼窝
随着一声霹雳
他们集体醒来，两眼目光如炬
曾经酸楚的图像重上心头
任停滞多年的蓝色泪水
一泻如注
八
我发现自己身隐重围
院墙上泛起黑狐诡异的笑容
蚂蚱大小的精灵加上看不见的妖邪
身后追随魅影与魔音
我躲进一个大厅
四处有数不清的铜门、铁窗、岩洞
我不知该往何处逃生
阶梯最高处立有中古的蜡烛
龛上是白衣的观音，神态安谧
我叩拜下去，他用目光指引我
沿崖间的管道爬至右下方的一个石室
其间有方鼎、编钟与棉被
无丝毫寒冷与惊惧
九
他们已睡去多年
今日复从震波中醒来
子孙后代卧于光中的幽暗
如此艰辛，如此凄怆
面色如此沮丧
地面的土壤已完全腐败
没有翅膀的人，无从飞离
他们眼里充满悲悯
叹口气
将嘴里的宝珠都吐出来
换作米粮衣物
接济灾民
十
你看到粮油市场上有一家商户
与众不同
檀木货桌上堆起五颜六色的米粒
围观者惊异非常，议论纷纷
他说，可惜你们不知道那些流光溢彩的往昔
这石米粒有千百种身世
或经月照霜晒
或经血洗汗浸
或漂浮在各色花瓣捣制的汁水中
或历练
香椒的薰抹，彩玉的搅拌
帝王嚼过，美人咽过
买回去蒸一蒸吧，重温青史
十一
我和一群人在半山腰的青石路上玩开火车的游戏
后面的人双手搭在前人的肩上，组成长串的车厢
众人迈足推进，口中都发出隆隆的鸣响
这些人胳膊上刺着百家姓，帽子或头巾上写满官阶、职业
立起来叠罗汉，能摸到最高大厦的天窗，甚至是星云的蓝光
他们手脚衔接，倒悬起来，则可以从最深的涧底捞起周代失传的河图
或从万仞的地缝里拾起红山时期的稻粒
他们协同前进，有条不紊。但前面的总是不能扭头看见后面的
最前面的是个皤然老者，有白茫茫的长发与虬髯
后面的须发由花白逐步转为青黑再到绒绒之淡黄，万世不休
十二
举掌对着午后灿烂的阳光
十个指甲盖上分明端坐十位帝王
左边尧舜禹汤，右边汉武秦皇
清晰可辨的剑眉海口，虬髯龙颜
儿子惊问，他们都是谁啊
你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十三
院中楼榭井然
挤满绿色的鹭鸟，古老的石鸡与大雁
它们都受了枪伤，在此静养
新来的员工无所事事，他蹲在石桥上
看见孩子们拿一只蝶网去泥沼捕捞
把十多条蹦跳的小鱼倒在鸟粪淤积的岸边
你发现，他们捉了千百尾鱼却迟迟不让鸡鸭靠近
只高声冲你喊叫，把鱼杀了
父母不让我们用活食投喂
你在台阶上摔死鱼群，得到工钱和炒饭
十四
饥荒日
他告诉你，把白糕藏在大雪纷飞的墙上
把棕色荞粑埋在煤堆深处。逃避死亡
大丰之年
他浑身支满竹架、木桩
以体肤为中心画圆，四周糊抹上黑白相间的面粉
你心甘情愿充当月饼之馅，祭拜高天
十五
足底是琼花香草，青石小径
你们一家在旅行
你和大哥二姐三弟四妹一起
轮流背着一百岁的老祖母
她如今很瘦小
像是一尊寸许的檀木雕塑驾着云霓
驮着她，不费半分力气
你们漫游一个溶洞时
需要齐心合力
你侧着身子，将祖母顺下去
三弟在下面轻轻接住，交给四妹
就这样，你们穿过湖泊、雪峰与天际
十六
你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船头
他玉面绛唇，霞光绕颈
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他左耳环的银丝上飘动着一只碧伟蜓
他右耳环的红线上悬飞着一羽荷花雀
它们向着白云飞去，却无力挣脱
他右手镯子的绳索上绑着一头蓝蜥蜴
他左手镯子的铜链上套有一只藏香猪
它们向着两岸的原野奔突
他还将脚伸入清波中洗濯
左脚铃上的水草系着一条金鲤鱼
右脚铃上的荇藻拴着一只虎纹蛙
它们向着水下游弋跳跃
十七
月亮尚未下去
而闹铃响起
你与时间同时打了个饱嗝
立春，霜降
螳螂绿，槐树黄
冬至，处暑
瑞雪白，莲花红
街肆之内
盏中茶叶越来越淡
而祭庙之中
醴酒的色泽年久弥深
十八
天光迟迟，竹筏青青
一箱黄绫包裹的诗书经卷
漂行在汤汤漫漫的大河中央
永无休止地顺流而下
十九
一个行者匆匆地穿过烈日
黄尘与暑气包围他的草履
蓝布僧衣扇起微风
木鱼漫游在金刚经的烟海
钵盂皲裂，江湖退却
戒疤深处惟余九珠纯澈的露水
头顶的容器涌动音律
他走进一座石牌坊
怡然倒立，颅下足上
将甘霖滴落在九株老藤
枯叶般的螽斯豆娘
立即就碧绿如春了
二十
他家的客厅里供着口幽深的鱼盆
整日愁云低垂，水气萧森
每月初一十五
他会准时到盆前按刀而立
慢慢捋起衣袖，从臂上割下一小块肉
神态安详，气息悠长
他将血腥之物投入寒水
立即从苍萍下游出十尾长犄角的黑鱼
它们争相竞食，惊起涛声
他说，必须割满自己的体重
才能如期赎清罪身
二十一
祖母安详地在露台晒太阳
那只两丈高的螳螂悄然临降
它巨大的倒影惊起了
犬吠与链响
此虫轻盈俊逸，顾盼神飞
绿玉般的长躯青翠欲滴
身后披挂雕花的鞍具
它用两只前螯轻轻举起祖母
将老人驼上美脊
我们叫喊着冲出客厅
它早已振起凌云之翅
在众人的仰望中升上楼顶
消失晴空
其时天穹中飘来鼓乐
霞光璀璀，瑞霭纷飞
二十二
他的秤杆上没有数字与刻度
只有七彩祥云和霞光
玄鸟、虬龙、星相的图案
他要称出万物的重量
一拳山石，一杯河水
一篷阳光，一缕青丝
一条蜕皮的蚕
一只垂死的蛙
风中的菩提叶，雪里的格桑花
黎明的鸡啼里带着唱腔与疯笑
黑夜下沉，白昼上升
二十三
在绝世独立的悬崖上
仅有蜥蜴皮般的巨石
底下就是云层，万丈江涛
一队游人被困于此处
他们每人都举根竹竿
一端连着一株西红柿的根须
另一端含于口中，像根吸管
在不毛之地，亦长出鲜红宫灯
他们吐出唾液滋养着顶峰上
同样来自城中的活物
二十四
这座大山上有很多坑洞
它们深度适合，大小恰恰可以容得下某一种兽禽
它们分别有着锦鸡的形状，獐子的形状，梅花鹿的形状
樵夫路过这里，经常把柴盖在坑上
好让那些蛰伏的动物躲过猎户的追杀
木荆底下经常有老虎的扁担花斑在移动
当樵夫老了，他自己也跳进一个人形的石坑
头顶架一捆柴薪
他调整呼吸，静静地躺着，透过铁栅栏
欣赏天空上条状的星河与风霜
二十五
财主捐建的寺庙总是香火鼎盛
方圆百里的善男信女挤满堂院
新到的沙弥清晨收拾大殿
看到地面闪出华彩
大大小小的蒲团
都由五谷制成
白米泛银，青稞透蓝
大红取自高粱，金黄源于麦粒
而晚上打扫禅房，却见星光如洗
所有蒲团残损不全
二十六
孩子无故中邪，躺在床上寒噤连连
请来一位行脚僧禳祸消灾
他说，多化些纸
便可寻得孽障根源
烟火沿一地的黄叶蔓行
在木楼底层的柴堆上急剧燃烧飘荡
此刻梵歌四起
几只口衔幼崽的白鼠从火光里攸然而出
你们看到地上留有一摊圆形水渍
那人告诉你，只因寒冰的囚笼误锁了生灵
二十七
我们终于等来了那串闪光的钥匙
一一插入相应的镣铐锁孔
开禁之日
我们舒展生锈的胳膊与舌头
从四面八方传来铙钹钟磬的声音
其时阳光叮当如凿
每一寸冰山都在颤抖、哀号
总算可以彻底清除耳孔里的雪
黑夜消融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二十八
我在池塘边远远地看到
从水中央漂来一笺字条
拇指长短，草叶粗细
它随风泊在我跟前
需俯身凝神，方能仔细辨认
银灿灿的锡箔上写有“南无宝髻如来”
经常有孩童在此捕杀鱼虫，砸毁泥螺
细微的碎鳞残腮随处可见
难闻一丝悯叹与怜惜
而塘边出没念佛的居士
苍髯金面，心怀忧恤
过往者皆面西而立
朗声念诵数语
二十九
每一个月圆之夜
从海洋馆里都会传出肃穆的钟声
游客们仰头看见
那块最高的莲花状珊瑚露出水面
上面雄踞着一只大车渠，它张开扇贝
玉一般的斧足中心托着一座铜钟
此物绿意盎然，刻有古老的花纹
昔时的日光今宵的月色照耀它，润育它
晚风盘旋低翔，钟壁嗡嗡作响
此刻，所有水波都向后退去
此刻，你们的泪滴悬于虚空
这钟声令人淡忘惆怅与悲伤
三十
石匠率领他的三千弟子
用火山砾、玄武岩、凝灰岩打制雕塑
铜錾子溅出火星
还原逝去的山西兽、翼翅鲎、恐怖鸟、蕾丝蟹
形如米粒的火把虫，山丘一般的原犀
蔺木贼、犬问荆、槐叶萍、峰旷草、
鸯菊、碧芸全部栩栩如生
完成以后，将他们重新放置在平原、山脉、草甸
或沉入大海深涧
与今朝所有的生物济济一堂，相亲相爱
三十一
请人在巨大的玉屏风上
绘了一双丰腴的手掌
状如莲花，微微捧起
你经常端坐在图画前
远远看去
就像是你被谁护在掌心
三十二
你孤身一人住在大厦顶层
一位黄衣道人送你一道符
低声相嘱，只要你用心细看某人
不管何时何地，从任意方位
他都会立即回首、侧目、凝睇
注视你
你依言推开花窗
俯瞰了无数男宾与女士
那个午后，你的楼下围满了观众
大家都仰起头，瞻仰你的尊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