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我的父亲母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矣,雨雪霏霏
那一年,成群的乌鸦喧闹着越过村庄的上空,盘旋起落在故乡那些沟沟壑壑间。天空云层低垂,四周是轻披薄霭的青灰色石灰岩山脉。我的视线第一次追随它们起伏舒展的线条,越过收获过的庄稼地,以及那些成片的掉光了叶子的栎树林。
我们的村居随意地散落在坡地稻田的边缘,黑黝黝的是瓦面屋顶,而乱蓬蓬的是长满狗尾草的茅屋。杉木拼就的木板墙,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中,木纹筋络毕现,呈现出一种久远的褐灰色。记得我拖着长长的影子,梦游般走在村道上,我要到镇上去读书了,我巡睃着我的村子,向我的以往道别。
我那时还处在一种懵懂的年龄,却不拘言笑,满肚子的心事尽写在脸上。在那个村庄,在常有的哀伤的夜里,常听得到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那是我的母亲。而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拉着他的弟妹们站在一边,用一种漠然和倔强,观摩着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对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施展暴力,那就是我。
在那些家庭丑剧一幕幕上演的空当中,那个少年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他的父亲。
父亲的老家,处在贵州南部连接两广的一个交通要冲。在那个繁华的镇上,我爷爷依仗人聪明,积攒下一些家业,兵荒马乱的年月,曾在民团中做事以求自保。这日后为父亲在政治上留下了一笔负债,代价是他少年丧父,中途辍学,并追随着改嫁的奶奶,来到了我们的山村。
好多年后,父亲谈起自己的文化低,总会自嘲地说:肚子饿啊,在课堂上坐不住,就跑到小河沟里去翻鱼!
而奶奶,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如往常地躺在她的竹椅上,她的孙子们围着她,秋风吹动着她的白发,从那满脸皱纹的缝隙深处,像枝丫吱嘎作响般断续地诉说着她的不幸。这才使我对我的家世有些片段映像:
我14岁来到你们家,你爷爷对我很好……那是“妾发初覆额,两小无猜疑”的感慨。挣了点钱,政府让他去参加民团……什么时候都得听政府,遑论改朝换代……政府通知我去看他,他笑,说,我怕是熬不过这遭了……几天后,就有人通知我去领他了……他躺在那儿,我感到冷……
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生离死别的痛,在偶尔难得的清醒中,她总会颤巍巍地拉住我们,那干枯的手传透出一种生命即将离去的冰凉:
孙儿呀,你们可别埋怨我老太婆了,在那镇上我们实在待不下去……
她晚年总活在一种自责中,总认为是她把我们带到这个荒蛮之地,虽然她的孙子们一直在我们的村子里活得很自在很健康。对于世事兴亡之变,小人物又有谁能置之事外?父亲也一直认为他只是客居在我们的山村,好多次带我们到那个生他养他的镇上,远远地指着祖居老屋,语不成声。那里现在是一个事业机构所在地,雕梁画栋仍可辨当年生活的些许痕迹。
父亲话不多,如果在没喝酒的时候。
他自己做了一支竹笛,能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应和乡村或忙或闲的生活节奏,吹奏那些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寂寥,李花白了桃花红的喧嚣;他还有一把二胡,能在那些有月无月的夜晚,如泣如诉地让村人辗转难眠。聪慧过人的父亲,在那种年代,只能讨另一个成分与他相当的地主富农的女儿做老婆,那就是我母亲。我确信他们的婚姻没有爱情,这是他们和我们的不幸。
多少年后,人事的蹉跎使得我一点点地谅解了父亲,更让我去珍视我生活中走过的每一个女人,不管我对她们是否有爱,抑或只剩下了伤痕累累的友谊。
父亲对我们读书很是严厉,反正是在那年那月,当我告别童年,到镇上读书后,父亲就不再吹他的笛,拉他的二胡了。再后来,我书读得越来越远,到了他没听说过的城市。父亲成天忙着挣钱供我读书,更没有了闲逸心情。
刚开始,那些乐器还高高挂在墙上,后来干脆就变成了弟妹们的玩具,最后好像进了火堆……好多年后,我和弟弟躺在老家充满父亲汗味的大床上,在我追问下,他承认说好像是他干的。
当我在那个遥远的城市扎下了根,曾想把父亲和母亲接来一起过,试了几次,都被拒绝。他们总是一句话:住惯了的偏坡不嫌陡。而我,有时在疲倦和困顿中,读读陶渊明,那种对自然土地向往的天性,对心灵的宁静平和,对人与人之间与世无争的渴求,总像那些自觉和不自觉中喝下的酒精,通过血液在我的大脑中快速扩充复活。
我是一个农民,我醒里醉里都在说。
去年回老家,我硬要拉着父亲和母亲跟他们一起照一张相。他们勾偻着身子站在我的两边,我拉着父亲的手,还想拉母亲的,她不让,父亲又冲她骂开了。但照片上,母亲微笑着,她没再生他的气。我戴着厚厚的眼镜站在他们中间,心里想着,我当年啼哭着来到人世间,他们是不是也像照片上这一刻,存在过溢于言表的欣喜?
2006-11-23 19:24
孩子的眼泪
还在山上的时候,孩子就给我打电话,照常是在叫了一声“爸爸”过后,就不再说话,耳机里只是他重重的呼吸,让我耳根发痒。我可以想见他将话机贴着耳根嘟着嘴唇调皮地吹气,另一只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点划的样子。长久的分别让他在这样的年龄实在找不到可说的话题,照常是我不停地发问,说最近是不是上课说话被老师批评了,期中考试成绩是不是落在了小龙龙的后面。
对于上课说话受了批评他坦然承认,说是邻桌的吴昊用铅笔顶他的背。对于期中考试成绩落到小龙龙的后面,他觉得是奇耻大辱,一再说只是自己粗心了。那孩子就住在我家楼下,九岁的人了说话都还不清晰,历来是院子里其他小伙伴们取笑的对象。
照常是惯有的批语和鼓励话语,接着是无语的停顿,想换个话题说些什么,却听到他在那头清脆地说:“我要去做作业了,爸爸。”
正想挂电话,忽然心生歉疚,记起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还没到过许多小朋友都去过的远郊温泉,就许愿说:“期末考好了,爸爸带你去那儿玩两天。”
“耶……”
我听到他在那头发出一声欢快的轻呼,来不及皱眉,可怜我那老爷话机已被他重重地搁在桌面上。那话机与他的年龄一样大,已经显得老旧,但通话效果仍然如初。只是近年常被他用小刀刻划些莫名的符号,还贴上些不干胶卡通,以近乎狰狞的面目无言地表达强烈的隐退决心,只是被我的念旧和撇帚自珍再而三地挽留。
我和她刚搬进那个新家的时候,他也就刚满月。她抱着他从客厅走进卧室,又转到阳台,他骨碌碌的眼睛四下张望,最后停留在那搁在客厅角落里暗红色的话机上,它发出的铃声让他着迷。她将它递到他白胖胖的小手中,对他说:“快给爸爸打电话,这是我们的新家。”
那时,粉刷一新的墙壁白得耀眼,刷着栗色亚光漆的木门和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书架上排列着我喜欢的书,还有我日常搜罗来的树根和石头。阳台上经常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物,下面是我从集市上淘来的桩头和兰草。她经常将地板拖得纤尘不染,并日复一日地在餐桌上摆满她精心烹调的食物。
那的确是我们温暖舒适的新家。
慢慢地,孩子开始扶着墙根走路,之后上幼儿园,上小学。而他的父亲却因为工作原因,长年累月地四下漂泊,家的感觉在变幻纷繁的人事变迁和聚散离合的不断交替中渐渐淡去。小家伙甚至敏锐地发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亲密,已经很少再有话说。似乎只有他,变成了他们间唯一共同的话题和牵挂。以至少有的团聚上街,他总会强行地拉他父亲和母亲的左手或右手,要将他们按他的愿望拉在一起。面对父母的争吵,他能做的,就是待在角落里生闷气掉眼泪,有时还会对父亲怒目而视,那神情让他们背着他止不住地叹息。
隐隐的不安全感让他显得很懂事很老成,也让他过分地去关注一些特殊的话题。
“雷子祥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成天就在教室里哭,烦人……”
他会莫名其妙地从他的作业本上抬起头对我们说。
“他的成绩还掉到了最后……”
我看他的脸,知道那是他的担心,更是警告。
那天,当我终于从山上回来,暑期即将开始。上午,他回来得很早,将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满脸心事地对我们说:“放假了,明天下午开家长会,上午是散学典礼。”
他母亲将遥控器放到茶几上,目光从韩剧上撤了回来,对着我说:“恐怕你得去一次了……”
第二天下午,我按规定的时间早早地到了学校,找到孩子的班级,却见到教室门紧闭,从窗户里看进去,他们还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里。我就退回来,靠在楼梯口。只见三三两两的孩子们站在拐角的地方游戏。我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看,那游戏很简单,就是猜剪刀锤子布,错的往下跳二级,男孩或女孩表情都很快乐很开心,只是往下跳的动作有的是单腿下滑,有的是扶着扶手下滑,而有的干脆倒着后跳。哈哈,简单而纯真的快乐。
好不容易等到三(四)班的教室门打开,孩子们鱼贯而出,却愕然发现他们大都用手背揉着眼睛,怎么都在掉泪在哭泣?等到自己的那一位到达跟前,就拉住他问怎么了:
“韦老师退休了,三(四)班打散分到其他班了……”
韦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教了他们三年,孩子们有感情在所难免。可走了一个老师,却打散一个班级,是不是有点过分。想起自己的童年也曾有过对老师的依恋,想着孩子们三年建立起来的团队友谊和情感,心里也对那些揉眼而过的孩子不由心生爱怜。待垂首观看我的那位,发现他比他的同伴冷静许多,顿时对那种早熟的淡漠和生硬感到不悦,就低声问他:
“你居然没有哭,你不会难过?”
孩子闷不出声,摔开我的手,说还得去打扫教室和院子,转身就跑开了。
待找到韦老师,发现她眼睛也是红红的,见了我,感到不好意思,从讲义夹中抽出张纸,递给我说:“对不起,我不能教孩子们了,这是他们所分到班级的名单,你们去新班级找他们的班主任吧!”
开完家长会,到操场上找孩子,看到他和他的同伴们系着红领巾,正扫地倒垃圾,就远远地站着。院子正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果树,枝干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钟,旁边还挂着块蓝色的铭牌,上面是拇指大的隶体字:树名文旦,又名柚子。抬头看,果实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浑圆碧绿,已经长有拳头大了。
孩子扫完地,我就带着他默不出声地走回家。晚上用完晚餐,守着电视,从新闻到译制片,一直负气般没理孩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是生他的气,为他的冷血。听到她招呼他洗澡,要他上床睡觉,还是木木地盯着电视。
这时,孩子和他妈妈的对话还是从小卧室里不断传来:
“妈妈,韦老师退休了,我被分到了三(二)班。”
“三(二)班可是实小最好的班级,学习最好的。”
“我不喜欢,妈妈!听说韦老师并不想退休,是校长逼她退的。”
“小孩子乱说,校长怎么逼她了?”
“他不发她工资……”
孩子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妈妈,我想韦老师……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柔声说:“好孩子,你可以去看她的啊!”
“……”
“妈妈,你猜猜韦老师今天怎么了?”
“哭了。”
“你真聪明,她对我们说,到别的班级要好好学习,别丢老师的脸……”
他妈妈没出声,半晌,传来孩子怯怯的声音:“妈妈,爸爸好不高兴,是不是我考得不好?”
他妈妈安慰他:“你已经考得很好了,你爸爸还对我说,要带你去温泉游泳呢,你睡吧,很晚了……”
我呆呆地盯着电视,却再也看不清它的画面,听不清它的声音,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感紧紧地揪扯着,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她从孩子的房间里走了出,接着轻轻带上房门,趿着拖鞋从我的眼前经过,向我们的卧室走去。
听到她打开床头灯的开关,我才悄悄地站起身,来到孩子的房间。我轻轻地坐在床沿上,闭着眼睛听着孩子均匀的鼻息,想着他们母子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待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发现手指湿漉漉的,那是孩子的眼泪。
2008-7-26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