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提着粽子跟着孩子一路往家赶,天上乌云密布,看来又要下雨了。
孩子的双脚牢牢地立在蓝色滑板上,游鱼般穿梭在人群中,轮子滑过行道上的水泥地砖,发出流畅的吱溜声。小家伙背着双手,微眯着双眼,看起来,很是享受这样领着老爸逛街的感觉。有时,见我跟不上,和他的距离拉远,就快速绕过行人,来个漂亮的大回旋,炫耀般看着我笑,待我走近,一摆腰,又窜出老远。粽子是在广场附近的一家超市买的,半拳大小,三角形,红的丝线,绿的粽叶,小巧精致,像是一串工艺品。
回到家,将孩子赶回他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打开电饭煲,加足水,放入粽子,接上电源,然后闭着眼睛在摇椅上晃悠。
买粽子的时候,孩子问起端午节,就解释说,端午节是人们为纪念一位投江溺水的诗人而设的,那诗人很有才华胸怀远大抱负,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只有他干净,人们当然不买他的账,让他空有才干而不得施展。
那诗人叫屈原,孩子说。
你还知道?
老师说的。
那你就继续听吧。
那诗人于是成天郁郁不乐,就跑到江边问渔夫:
我是悃悃款款地做官迎来送往无穷尽呢,还是去锄草耕地自食其力?
是投靠权贵以成就功名,还是正言不讳,伸张正义招祸危身?
我是从俗富贵偷生,还是超然高举,追随真理?
唉,我是做一只黄鹄展翼蓝天,还是钻进草堆里与鸡鹜争食?
渔夫叹息:
你总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吧,你提的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很好回答。什么样的观念决定什么样的人生,就听从心的召唤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
屈原还是不能释怀,他觉得清清的江水可能就有他想要的世界,于是就朝江中走去。趟过兰泽,菖蒲和青艾散发着的气息让他的困惑渐渐消遁,汨罗江平静地接纳了他为人所不容的清高,披着女萝的山鬼在水草丛中向他微笑,他那些绮丽诡异浪漫的才思变成了江面上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过了好多年,人们读着他的诗句,不禁去缅怀那个经常在江畔行吟,把自己弄得形容枯槁衣不蔽体的诗人,怕他在水底耽于思考忘了找吃的,就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就将包好煮熟的粽子投入江中……
孩子忽然大笑:
爸爸,这屈原的游泳技术也太差了。
我先是愕然,继而蹲下,摸着孩子晒得黑非洲一样的脸,忽然记起,我已经连续放任他在游泳池里泡了三个夏天。只是回过头来想想,如果真把人生当成一场从此岸到彼岸的游泳,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屈原的溺水是否就真的是游泳技术存在问题?
因为聪明的他应该明白,水上水下,总会存在有形无形摸得着摸不着的阻碍,人生旅途不可能真正的事事遂愿一帆风顺。智慧的他如果全然不知晓变通,又如何能写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诗句。混迹大众并非从俗,黄鹄暂栖草丛是为了飞得更高,鸡鹜有了理想为何不能跳到草垛顶上去仰视蓝天?真正的清净和理想不存在于汨罗江中,只能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寻找。
……
屋子里,期待中的粽叶清香渐渐清晰起来;屋子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下起了小雨。这其实只是一个和水有关的众多寻常日子中的一个,特别之处就在于我们已经记住了它。
在我还是孩子时候,我所知道的端午节,就只是一个关于忙碌过后小憩的节日。
每到这个时节,在故乡的田野上,农妇们只等着在高地上最延误农时的望天田(雨水灌溉的田块)里插完了最后一株秧苗,就带着难得的惬意轻松,到溪水边洗净她们身上的泥,梳理好蓬乱的头发,开始采撷一种当地人叫粽粑叶的大叶竹叶,然后包粽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过端午节了。
那种大叶竹低矮密生,竹竿只有指头粗,叶片却足有两个手掌并列大小。选择当年新萌初展的叶片,叶面清新干净而富有光泽,这样包出的粽子煮熟后糯米被竹叶染成浅浅的绿色,并散发出竹子淡淡的清甜气息。捆绑粽子的绳子也很讲究,那是去秋准备好的长杆稻草,稻子最末抽穗的部分,捆成束在檐下阴干,用时温水泡软,色泽金黄,质地坚韧。糯米是本地稻,粒长糯软,晶莹亮洁。最常用的方法是天然包煮,清白利爽,或有油炒,或用稻灰染成灰紫色的,中间再放上些腊肉馅,形制有三角粽、枕头粽等。刚揭锅时,热气腾腾最鲜,置冷了也不怕,就带到野外作劳作时的干粮,拾堆柴草生个火,放入炭火或热灰里烤黄,别是一番味道。
后来,到了云南,发现这儿用的粽叶和我们贵州老家常用的不同,多是一种带小圆斑点的宽大叶子,也同样叫粽叶,只是比老家的竹叶略厚,颜色暗绿,煮出来的粽子叶香更浓。感觉它不是竹叶,但一直没机会看到过全植株。形制也较小巧,很少见长达尺许的枕头粽。
一样的端午,不尽一样的粽子。
2009-5-29 09:52
隔壁那家人
多年前,初到这个小城,就被分配住在单位大院的一幢砖瓦房里。
这幢房子位于新盖的办公大楼左侧绿化区之后,红砖黑瓦,石砌墙基。房屋本不高,户连着户,分三进:前客厅,中厨房,后卧室。每家门前沿过道都设有小花台,按主人的喜好或花或草或树,四季红绿不断。
当我搬着我的行李,第一次站在檐口下的过道上,夏天的阳光照得那些植物愈发明亮,飘扬在它们上空刚洗过的各色衣被,散发着淡淡的皂味清香,并混合了那种泥土和植物才有的气息,让我心绪宁静。我眯着我的眼睛,心里充满难言的喜悦:就这样吧,从这个地方,开始我真正的生活,演绎我不一样的人生。
行政科长打开分给我的房门,屋里全是丢弃一地的纸张和生活垃圾,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前面住的人退休回老家农村,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你自己慢慢弄吧。我一个单身汉,一下拥有了自己的空间,感谢都来不及,哪管房间收拾没收拾呢!将行李沿墙根放下,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打扫卫生。可在屋内转了一圈,显然前主人真正做到了撇帚自珍,连扫帚也带回老家退休了去。出门站在檐下四顾,唯有隔壁那家门房虚掩。站在门前犹豫了会儿,还是上前轻敲了几下,半晌,才看到一个小女孩探出了头:“敲什么敲!大人不在!”
我愕然。忙盯着那张脸细看,发现她扎着一撮小马尾,瓜子小脸,长得很秀气,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睛却红红的,不看人,只对着地面,显然刚哭过,我这才释然,忙对她轻声说:“我是你家新搬来的邻居,可以借我扫帚吗?”
小女孩将头缩了回去,我正打算走开,房门打开了,她提着扫帚走了出来,并把它递到我手里。我拿着扫帚往回走,却止不住回头看她,只见她穿着件吊带式的蓝色学生裙装,仍低头站在那儿,柔弱得像株随风摇曳的草。
待我埋头打扫完房间,再去还扫帚时,开门的却是个妇人,我讪笑着对她说:“我是你们新搬来的邻居,请多关照!”
她接过扫帚,点点头并不说话。可眼睛却不住地盯着我看,这让我觉得脸皮发烫挺不自在,就也偷着多看她两眼。她显然还算年轻,脸形圆润,五官清晰,化了层淡妆,穿着件合体黑色丝质短袖T恤,下身穿蓝里泛白的牛仔裤,显得利索丰腴和性感。从她眉目间有些许小女孩的影子判断,我认定这妇人就是她的母亲。
接着,我忙着添置家具,进进出出,不再去注意左邻右舍。有时走道上碰上了,认识不认识的,也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就算打招呼。显然,他们对这种来来去去也已经习惯,只要搬进来的人不长着四只脚三只眼,就不再新奇。
累了一个下午,总算布置好了新居,将头埋进新买的被子里,在那股新衣物的味道中不觉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敲击声和妇人的尖叫声从隔壁传来。我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斜阳透过窗户照在我空旷的屋子里,妇人压抑的哭诉还在不停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间或有器皿破碎的声音,并夹杂着一个男人的粗鲁的咒骂。
想起那眼睛哭红肿的女孩,才恍然明白,这准又是一个时常上演人间悲剧的家庭。那种男女间厮斗的残酷场景曾经一而再地伴随在我童年常有的噩梦里。记得我曾不止一次地拉着弟妹们的手默不出声,脸上满布倔强的神情观摩过此般情景,生存的怯懦恐惧和被分割遗弃的无助如今却都变成了悲哀、耻辱和怜悯。我扯过枕头堵住耳朵,可心里却止不住去想,现在该轮到这个哭红了眼的小女孩蜷缩在屋角里独自去体验我曾经有过的感受了吧。
夜里下起了雨,哗哗的雨声从檐上泄了下来,暂时淹没了人间的所有悲喜。
第二天起床,我站在我的走道上,扩展手臂,深深呼吸着小花台里草花们发出的清新气息,然后洗漱完毕关门上班。远远地看见小女孩勾着头背着书包在我前面走,还是蓝色的学生裙,还是柔弱得像株随风摇曳的草,只是书包上那只笑逐颜开的黑色线描米老鼠突然间扎疼了我的心。
我早出晚归,开始有模有样地加入了朝八晚六的工薪阶层大军,虽然住了近半年,却甚少和以同样生活方式去过日子的邻居们沟通相处。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只是周末稍有闲暇却多用来睡觉,平素回家已经习惯于随手就关上门,但薄薄的一层墙壁却难以完全阻隔近邻的全部秘密。
好多次我被深夜里发出的一种奇怪呻吟吵醒,屏息静听,却发现往往又没了声息,直到我竖着耳朵确信那种特有的震动出自床板源于隔壁。第二天细看,邻家妇人依着男人站在门边,他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而她舒展着薄薄的衣衫包裹着的丰腴躯体,鲜活如门前雨后花草,我这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那时那么年轻,以至每遇到这等事,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将被子捂住头,或者将收音机耳塞塞进耳朵,并将音量开到最大,却都无法阻止那些声响在大脑中生成的场景对我生理和心理造成的痛苦难耐的侵蚀和折磨。
雨季开始了,天空中乌云密布,飞蚁们在每一个夜晚前仆后继地撞击着每一个亮着灯光的窗,空气潮湿沉闷,雨水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下了起来。那些沿墙根覆盖着的原本不起眼苔迹,在檐水的滴溅滋养下,变得绿茵茵的。就连房屋上瓦沟里那些堆满从远处绿化带高高的桉树上被风吹来的枯枝烂叶,也在雨水的滋润下和太阳的烘烤中渐渐腐烂变成肥泥,长出了茂密的狗尾草和厚厚的苔衣。
就在那样下下停停的雨季里,我年轻的生命中遇到了童话般的她。
那时,我们喜欢做的事无外乎经常一起待在屋子里临窗看书,抑或练习吉他指法,间或品尝她左挑右选从街贩摊上买来的西瓜。我们静静地坐在黄黄暖暖的灯光里,听任风雨撕扯屋顶上的狗尾草,听任绿苔在屋基和墙根上潜滋暗生,听任邻家夫妻日复一日上演吵吵合合的生活悲喜。
直到有一天,她心生厌倦并决定离我而去,空荡荡的屋子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了多少年后,我依稀记得当年我的确生了场病,在病中,那些生存繁衍的声音仍然继续,而我甚至无力再去抬枕头去堵我的耳朵。可让我唯一庆幸和高兴的是,那些先前困扰过我的声音,现在却用它们的存在,证实我的确还在活着。
当我又一次站在我的走道里,雨季过去,秋天已经来临。墙根上的绿苔和瓦檐上的狗尾草由于缺少水的滋养已经枯萎。只有花台里的花草,虽然花儿开败结出了果实,枝叶却依然茂密。
忽然有一天,我上班时觉得意趣萧索,看到窗外旋转的秋风横扫着行道树上的黄叶,在街上飞,没等到下班时间就早早地回到了家,却发现我的邻居们门都大开着,人们进进出出,说是接到了撤迁的通知。我踱到了家门口,却不想拿钥匙开门,就闲散地靠在门边。
这时我发现隔壁的房门慢慢打开,邻家小女孩抬了张凳子走了出来,接着还回屋拿来了她的书包,并在凳子上摊开课本写起了她的作业。我看到她那么专注认真,正想走过去看她在写些什么。这时,却发现她的母亲和父亲也都抬着凳子跟了出来,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一个打着毛线,另一个却抱着竹筒做的水烟袋,头也不抬地吸烟。
人们盛传的撤迁终于不可避免,这座房子以一地的狼藉显示它即将从这个城市退隐的决心。等我感到人们都搬完了,我又一次背着我的行李站在走道里,回头时却无意间发现隔壁那家人也站在那儿,小女孩的眼睛依然红红的,显然又哭泣过了,但不知这次是为她的父母还是为这个砖瓦房的家。
我摸摸墙上长着绿苔的红砖,感觉有什么掉落在了这里,却又恍若觉得似乎昨天才搬进来,一切都来不及书写还是空白。原来,终点离起点就那么近。
2008-5-82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