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板的收购价格一直比较公道,自重阳节“开秤”以来,天天都有浦东农民用船运来大量“滚猪”,再加上入冬以后,天气一直冷不下来,有几个晴好的日子,阳光普照之下简直形同小阳春。这么一来可苦了林子豪,必须加大“翻堆”的次数和加盐的频率,每天在作坊里忙得脚不点地,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忙归忙,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原因是紫玉经常陪伴在左右,闷得气都透不过来的库房霎时变得活色生香,跟花前月下似的。看着紫玉成天进出库房,方老板似乎还很高兴,其他伙计渐渐也习以为常,一致认定这穷小子有福气,日后铁定是“金丰顺”的当家人了。
每天面对着花朵般的一张粉脸,林子豪现在已经把黔南、大土什么的统统忘到了脑后,前不久的经历,只当是一场噩梦,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偶然想起可怜的王福寿,才独自黯然神伤地感慨一番。
最近,林子豪一直在研究一个重要问题:如何有效地缩短腌腊周期。
以上海市场上销路最旺的风肉来说,一般要经过十几次的“翻堆”,历时两个月左右。林子豪暗想,如果把两个月的周期缩短为一个月,那不就等于产量翻了一个倍?
把设想跟紫玉和方老板一讲,当即得到支持。方老板高兴地说,只管放手去试,搞砸了也没关系,最多自己吃。
林子豪想出来的办法其实一点不麻烦:事先将盐粒磨成细粉,买来几根大号的缝衣针,以一定的角度斜向刺入肉坯,虽然密密麻麻的针孔看上去有点肉麻,但撒上盐粉后几天,针孔就会神奇地消失——这一方法的原理相当简单,无非是让盐分能更快地深入肉质。
林子豪首先在一批“早冬货”上做试验,一周以后,不按传统方法闷在库房里,而是全部挂到院子里去让阳光暴晒,以便肉坯尽快脱水、风干。
一个月以后,看看肉坯色泽金黄,表皮干脆,心里还有点七上八下。方老板亲手从木架上取下一块肉,洗切一番下厨隔水蒸,以便更能领略肉质的纯正滋味。没想到,午饭时大家一尝人人喊好,连一个在腌腊行业里干了三四十年的宁波老伙计也连说佩服。现在的肉质,由于盐分扎得深、干燥速度快,口味更加鲜美。方老板对伙计们开玩笑说,这一招大家千万别泄漏出去,以后,“金丰顺”的风肉价格哪怕比市价低一成,也照样比人家赚得多。
林子豪每月的薪水涨到了大洋三十块,算下来一天一块,比好些体面的长衫朋友赚得都多,而且,还像正儿八经的职员一样,礼拜天休息一天。
明天就是林子豪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礼拜天,紫玉一大早就走进库房,缠着他明天带她出去玩。
林子豪说:“我来上海的日子虽然不短,可成天在十六铺打转,不是在梁家,就是在库房,上海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紫玉说:“瞎说,你不是去过庞园?”
林子豪说:“去过是没错,可当日光盯着那五百块钱的赏金,庞园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紫玉说:“这不正好,明天就去庞园。报纸上说,这阵子正好有表演,叫什么‘洋人坐旗杆’,我早就想去看了。”
林子豪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上海人真是闲得发慌。”
紫玉一把拎住林子豪的耳朵,不住声地连问:“去不去?去不去?”
林子豪连忙应道:“好,好,去,去。”
晚上,林子豪先去剃头店剪个头,再去澡堂泡个澡,第两天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口袋里装上几块大洋,兴冲冲地出了门。
“是不是去相亲啊?”孔南生打趣道。“这一打扮还真像小开了。”
“这个样子蛮像上门女婿。”郑青阳笑道,这家伙最近一直早出晚归,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你们都没说对,按上海人的说法,这叫轧朋友。”梁中昌也凑过来开玩笑。
林子豪有些难为情,干脆傻笑一下溜了出去。
去太平弄口等来紫玉,二人高高兴兴地坐上电车,直奔英租界。
礼拜天的电车挤得吓人,好些时候,有些年轻乘客简直就是吊在门边一路吊过去的。不过,林子豪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拥挤使人讨厌,相反还有点庆幸,正好让紫玉柔软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贴紧自己,解除了近距离相处带来的紧张。
“真挤啊。”林子豪没话找话。
紫玉不答,扬起脸,一双美目中似有千言万语,把林子豪看得心里麻酥酥的,真希望这电车干脆不要停,就这么一直开下去算了。一个刹车,人群晃动,紫玉伸手抓住了林子豪的胳膊,随后就这么一路紧抓,直到下车后走在路上仍不松手。
林子豪觉得,上海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自己两手空空来到这里,现在有了每月三十块的高薪,还有了礼拜天,今天穿着干净的新衣服,身上散发着昨晚洗澡留下的香皂味,更主要的是,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像上海滩上一名真正的体面人一样“轧朋友”,真是没有白活这一世。
走进庞园,举目四望,到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所谓的“洋人坐旗杆”,其实就是当空竖起一根十几丈高的旗杆,顶端安一靠椅,上面正襟危坐一名金发洋人,翘着二郎腿在空中看书——地面上,人山人海,全都仰着脖子瞻仰那厮呆坐——林子豪想,上海人真是好胃口,就这幕西洋景,竟也值得大惊小怪买票来看。不过,比较奇怪的是,那么高的旗杆,那洋人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没劲,我们去骑脚踏车吧。”紫玉提议道。
二人租了一辆脚踏车,紫玉在前面歪歪扭扭地骑,林子豪扶着车在后面跟着跑。骑累了,又去听了会儿“小热昏”[ 上海方言的滑稽戏,类似相声。],虽然林子豪根本听不懂叽叽咕咕的上海方言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看紫玉笑得开心,他也跟着傻笑。
转了一大圈回到旗杆底下,只见看客来一批,散一批,洋人依然巍然不动。
“没劲,我们还是去喝荷兰水吧。”紫玉也失去了兴致。
“什么是荷兰水?”林子豪不明白了。“洋水?”
紫玉跑到路边的汽水摊前买了两瓶汽水,每瓶两个铜子,摊主用一只扳手咬住瓶盖的一角,轻轻一撬,只听“哧”一声响,把林子豪吓了一跳。
“喝喝看。”紫玉得意地递过来一根用蜡纸卷成的细管。
林子豪学着紫玉的样子用吸管猛吸一口,只觉得一股麻辣的气体直冲鼻腔,但舌头上却留下又酸又甜的味道,只觉提神醒脑,妙不可言。这一瞬间,又突然想起了王福寿,要是这小子喝到这么神奇的东西,大概又要发下宏愿了:以后发了财,天天喝一瓶。
喝完美妙的荷兰水,“洋人坐旗杆”的谜底也解开了,原来是利用一只巨大的、底部喷发火焰的热气球,定时将旗杆上的洋人送上去、接下来。现在这会儿已近午饭时间,洋人也要下来吃饭休息了。
“原来就这点噱头,没劲,没劲。”紫玉嚷嚷道。“走吧,我们也去吃中饭。”
“好,我也饿了。”林子豪想,今天这顿午饭,即使用光自己的三十个大洋,也是开心事。
“你还没吃过番菜吧?”紫玉笑嘻嘻地问。“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紫玉说的好地方是在英租界和法租界交界处一所犹太人开设的西餐馆,套餐每份二角小洋,盘子里有炸猪排、沙拉、闷牛肉、煎鱼等配菜,面包和黄油任取,另附一杯红酒。第一次用刀叉吃饭,林子豪手忙脚乱,难免出了一点洋相,好在习武之人左右手的配合比常人要灵敏得多,不多一会儿便适应过来。
林子豪想,上海人把西餐称为番菜,真是了不起的发明,将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反生出许多优越感来。做一个上海人,真好啊。
吃完饭,紫玉又说去看电影。林子豪一听也坐不住了,早在乡下的时候就听说有“电影”这回事,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也琢磨不透了,不知道跟拉洋片是不是一个模样?
乘电车回到法租界,就近找到“夏令配克”大戏院,一看海报,目前上演的是《玉梨魂》,正有当场票出售,日场十五个铜子一张。紫玉一蹦一跳地跑去买票,又眉飞色舞地向林子豪介绍影片的主演,什么王汉伦、杨耐梅,都是大名鼎鼎的影星,听得林子豪一头雾水。不过,看到紫玉这么高兴,他也觉得高兴,甚至高兴得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只小鸟,有种极欲振翅飞向蓝天的冲动。
走进电影院找到位置落坐,不多一会,灯光突然全部熄灭,让林子豪吃了一惊,正搞不清这黑灯瞎火的算什么意思,只见前方的舞台上帷幕徐徐拉开,一束剑状强光射去,银幕上出现了虽然黯淡但异常清晰的黑白画面,林子豪的第一反应就是:上海人真会享福,这电影确实比拉洋片好看多了。
《玉梨魂》讲的是什么事,林子豪根本没看明白,银幕上的人全是哑巴,老是站着或者坐着哭哭啼啼。紫玉附在耳边轻轻指教道,这叫“爱情悲剧”,说一个教书先生爱上了一个寡妇,但寡妇为了逃避爱情投水自尽,教书先生遂发誓终身不娶——说到这里,自己先流下了眼泪——林子豪倒有点慌了手脚,花钱买难受,这一点还不如拉洋片。
看紫玉一个劲地抹泪,林子豪开始思忖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安慰,鼓了鼓勇气,伸手去紫玉的手背上轻轻地、笨拙地拍了拍,没想到,紫玉的手一个翻转,像一位真正的武林高手那样闪电般擒住了他的手,直到电影结束再没松开过。林子豪开始紧张得如临大敌,手心里有点冒汗,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他心跳加速了:紫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靠越近,渐渐地已成依偎之势,而且顺势将脑袋一歪,水到渠成地搁到了林子豪的肩膀上。林子豪闻到一股雪花膏的香气和紫玉头发中香皂的味道,黑暗中,他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点中了穴位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电影不长,一个钟头都不到,林子豪真希望这部糊里糊涂的电影永远不停地放映下去。
把紫玉送回家,回到里咸瓜弄时天色已经擦黑。林子豪兴冲冲地行走着,只觉得全世界所有的快乐全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连弄堂里经年不散的咸腥味,闻上去居然也没那么讨厌。不过,一路走去,还是发现了一些异常:许多房屋的外墙上,用红漆涂着一个个斗大的“拆”字——早晨出门时似乎还没见到。
“哟,轧朋友回来啦?”梁中昌笑问道。“今天这一天花掉了多少钱啊?”
“没花啊。”林子豪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带出去的那几块大洋。
“你小子,结棍![ 上海俚语,厉害。]”梁中昌佩服地翘翘大拇指。
“呵呵,好样的。”孔南生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突然想起了小桃红。
“对了,外面的墙上怎么到处都是拆字啊?”林子豪问。
“唉,忘记告诉你了,倒霉事来了,”梁中昌唉声叹气地说,“洋人准备拓宽里咸瓜弄,得拆掉我们这一边的房子,下个礼拜就动工。”
“啊,说拆就拆啊?”林子豪呆住了。
“不过不用担心,大家不会没地方住,”梁中昌连忙说明,“现在派给我们一套暂住房,我已经去看过了,地方倒还宽敞,就是路远了点,在‘里马路’那边。”
“明天找几辆推车,准备搬家吧。”孔南生苦笑道。
正商量着明天搬家怎么个搬法,郑青阳回来了,神情狼狈,一只眼睛也乌黑微肿,像是跟人刚打过一架。大家都纳闷了,没安顿几天,这小子怎么又跟人干上了?
“二哥,”郑青阳既亲热又可怜地拉着林子豪的胳膊,“你可得帮我的忙啊。”
郑青阳最近迷上了跳舞。
大上海虽为国际巨埠,受西风浸淫多年,但跳舞习俗终究只限于洋人和一部分“高等华人”之间,与普通市民暂时无缘。不过,近年洋泾浜一带突然冒出了不少低档舞厅、酒吧,遂风气大开,市面上稍微跑跑的人均以“嘭嚓”为乐,不会转几圈,简直不算上海人。
郑青阳最近三天两头光顾的,是一家名唤“金猫”的舞厅。
通常日子里,郑青阳总要睡个晚觉,等到九点来钟才慢吞吞地起床,到街上随便吃点点心,然后便去胡金绣那边转个圈。老虫窠一般早上没生意,郑青阳便捧着茶壶跟几个女人调笑、打闹,或者拉开桌子玩几圈麻将。中午时分,叫隔壁小饭馆送几份盖浇饭过来打发肚子,吃好后搬张躺椅去太阳底下打个盹,到了两点钟模样,立刻精神百倍,三转两转便不见了人影。
金猫舞厅地方不小,但设施简陋,连乐队都没有,就靠一台留声机颠来倒去播放那么两三张歌片,进门的客人大都为三教九流、穷职员、小老板及一部分洋水手。地方是“搭浆[ 江浙沪俚语,蹩脚、马虎。]”了一点,但对荷包比较客气,不收门票,单以舞票为计,与舞女每跳一次,收票一张。以一块大洋为例,下午场可换十张舞票,晚场可换六张。
第一次进金猫,是郑青阳在泡澡堂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姓王的银行小职员,二人互相帮忙擦背,出水后又躺在一块儿抽烟喝茶,聊来聊去还蛮投机。小职员看郑青阳长相凶猛,倒也有心结识,自我介绍名字叫王楠秋,上海本地人,平时喜欢吃喝玩乐,是个“到头光”[ 上海俚语,有钱便吃光用光的败家子。]。郑青阳想,来上海这么久,还没认识一个真正的上海人,表兄梁中昌虽然算是上海人,但一向是正人君子风范,风月场所一概不知,像王楠秋这样的“到头光”朋友,以后应该多结交几个才是。
王楠秋身穿紧巴巴的西装,头戴“一扣头”帽子,头颈里形式大于内容地绕一领围巾,皮鞋底下钉着铁片,走起路来“咔咔”响,像一匹急着去配种的洋马那样神气活现。郑青阳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服气,暗想上海人就是海派,以后自己发了迹,也他娘的弄这样一身行头,鞋底下也钉两块铁片。
“老兄,算我们有缘,我请你去跳舞怎么样?”王楠秋邀请道。
“开玩笑,我哪会跳什么舞。”郑青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