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有为在火车站，见火车站的长子士兵和那几位士兵打作一团，吓得脸色发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突然之间他们就打起来了。李唐发现形势不对，忙拉着康有为走开时，竟觉得两腿有点打颤。
李唐把康有为扶到茶馆的一个茶厢里，这里极为安静，里面布置得十分干净。康有为走进茶厢，在一个软椅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觉得神情安定了些。
“老爷，这里不是车站候车室，要安全些，你放心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叫壶热茶来，让你压压惊。”
李唐走到茶厢门口，小声对小江子说：“你去车站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开始验票上车，就马上回来。”
小江子的脑袋瓜子特灵活，答应一声，便往车站那边去了。
不一会，有个嘴角长黑痣的店小二把茶送过来。李唐忙替康有为斟上，康有为小心地想拿起茶杯。谁知刚才那样一闹，他的手还在发抖，茶水从杯中溢了出来。李唐一惊：“老爷，小心……”
康有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刚才听了那个胖子兵的话，的确让人胆战心惊啊。”
“老爷，不是也有那个万长子这样的好兵吗？”他怕康有为着急，忙说，“支持维新的好人也有，你就放心吧。”
康有为喝了两口茶，良久，才说：“我总在琢磨那个邵胖子的话。”
“老爷，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可这不能不令我深思。”康有为着急地说道，“上头有口谕，是谁的口谕？不知我的那些朋友们有没有防备。”他说着，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似的，手也迟钝多了，“邵胖子说上边传过话，要限制维新党人出入，说明荣禄和慈禧开始行动了。难道袁世凯的部队没有行动？谭嗣同和他是怎么谈的？”康有为这一连串的设想，令他顿时不安起来。如果是这样，维新变法的命运就不堪设想！
“不会的，我们刚才从崇文门走过来，提督府还是像往日那样，没有变化呀。”李唐见康有为一下子急得如坐针毡，忙劝道，“谭先生对袁世凯会采取措施，逼他就范的。”
“这倒也是。”康有为觉得李唐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皇上对他不薄，袁世凯应该回报皇上的大恩！在这关键时刻，但愿袁世凯不让皇上失望！”
“袁将军是有情有义之人。”李唐想方设法地安慰老爷。
这时，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坐在隔壁茶厢里。
“杨伍长，昨天在你们这里增加了多少卫兵？”隔壁传来一个像个女人腔的男人问。
“多少？”一个哑嗓的声音，可能是那个杨伍长说的，“啊，有二十来人。”
“啊，太少了。杨伍长，请你再向上司要求，再给我们站增派五十人，这里进出的乘客太多，让新党分子从我们这里走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呀！”
听到要控制新党人出入，康有为刚才放宽了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小声地对李唐说：“增兵？”他说着，用手指指了指隔壁，“车站要增兵！”
这个话题对康有为来说，太敏感了！他顿时惊慌起来：难怪皇上催自己快走呢，难道上面真的有了变故？
李唐听到刚才的话，也很担忧。但这绝不能让老爷看出来，免得他心里更不好受。于是对康有为说：“老爷，没事的。他们这些当兵的，不用这些没影子的事不在下面敲诈，哪来白吃的鱼肉酒饭？”
康有为听李唐这样说，觉得士兵在下面这样找吃喝的事，不为稀奇。只好闷头喝茶。可是隔壁的话，不但没有停，反而听得更清楚了。
“谢谢大人。来来来，喝茶。”那个女人腔说，“这是我要老板特地给的杭州龙井，不信你试试？”
那个哑嗓子喝得很响，末了，赞许地说：“好茶好茶！”
“要不，我们去太白酒楼喝一壶？那里的小姐斟酒让您不喝也要醉。”
那哑嗓子听了，大笑起来：“你呀，真的知道我的爱好啊。”哑嗓子严肃地说：“不过，这几天，车站的防守任务重大，我可不能为了女人，掉了脑袋。”
“要不，我去叫你的副手王得宝精点儿心？”
“不行不行！”
“没有事的……”
“哈……”
康有为听了，不觉心生反感，都是些吃喝嫖赌之徒！
李唐对小江子又说：“你出去看看，开始进站了没有？”
小江子答应一声，正准备开门，正巧外面的人在敲门。小江子问：“谁呀？”
“是我。跑堂的，刚才不是给你们送过茶的吗？”
康有为听出了声音，忙对李唐说：“你就开门吧。”
果然是那个长黑痣的店小二。他走近桌子，神色慌张地小声地说：“你们快走，迟了就不好办了。”
康有为见黑痣店小二十分紧张，觉得不妙，忙问道：“怎么了？”
“刚才有个胖子士兵，向我打听你们在哪个包间，我一看，他没安好心，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有意把他支开了。不过，他会很快回来找你们的，你们赶快收拾收拾，我领你们从侧门到车站的进站口。”
康有为一惊，难道是刚才追自己的那个邵胖子？要是他，那就麻烦了！他忙叫李唐快点收拾。
李唐见势不妙，向店小二塞了一把银子，感谢店小二的帮助。他上前对黑痣店小二说：“你知道不知道正在变法维新的康圣人？”
“你是说的康有为先生？”黑痣店小二精神为之一振，“知道，他才是一代英雄啊。”
李唐指着康有为说：“他，就是六品主事康先生！”
黑痣店小二听说这个人是康有为，连忙下跪行礼，李唐一把将他扶起，说：“现在快点帮康先生脱险！”
一行人刚出门，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上来了。黑痣店小二正带着康有为准备下楼，可官兵已经上来了。他忙领着三人，钻进一个库房里。这个库房是个堆放杂物的，里面十分昏暗。大家都不敢出声，紧张地听着外面的晌动。
原来，那个胖子兵很快地找到杨伍长，杨伍长和一个妓女正在亲热，见胖子进来，非常恼火，骂道：“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胖子见杨伍长发火，忙赔笑说道：“刚才，我发现……”
胖子还没说完。怀中的女人在杨伍长脸上吻了一下，嗲声地说：“你那个狗东西，真讨厌，害得我没有一点陪大人的好心情！”
杨伍长见这个矮胖子还站在这里不走，顿时大发脾气：“还不快点滚！”
谁知这胖子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说：“你可别忘了荣大人的嘱咐啊，你是要脑袋还是要女人？”
杨伍长听了胖子的话，一下子吓得直冒冷汗：“邵胖子，你再跟老子说一遍！”
“我发现了康有为！”
“啊？”杨伍长一把推开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跳了下来，说，“还不快点带路！”
他们冲到康有为喝茶的那个茶厢，看到没有人，可桌上的茶还是热的，人没有走远！难道康有为飞了不成？杨伍长说：“再给我上楼仔细地搜！”
库房很小，几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更显得热烘烘的。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敛住气，丝毫不敢弄出响声来。透过木板的空隙，康有为果然看到一个胖子，就是刚才要抓自己的邵胖子！
康有为在紧要关头倒沉着镇定，心里不住地盘算，千万不能出现丝毫，差错。现在，什么也不能依靠，只请求老天爷显灵，皇上护佑，化险为夷。
黑痣店小二在康有为的耳边小声地说：“我出去探探情况，回来再带你们走，没有我的通知，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动。”
康有为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黑痣店小二回来说：“他们全在楼上翻箱倒柜，守在楼梯口的那个士兵我用钱支开了，现在赶快离开这里。”
康有为恨不得从这里立即飞走，忙随着黑痣店小二走到茶馆后面，扒开杂物，露出一个小门来，他们从侧门出了茶馆，正好是车站的后门。黑痣店小二对这里的人很熟，他叫开门，塞给那人一块碎银，他们便悄然进了车站。
康有为进站后，又转来握住黑痣店小二的手，感激地说：“今天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脱险，这大恩大德，有为终身不忘！”说完，施礼而去。
2
康有为三人上了火车，时已近中午。
车厢里非常明亮，布置也很时新，但乘客不是很多。李唐买的是普通座位，在这里坐的多数是些生意人。康有为对周围环视了一眼，觉得和这些人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难得沟通，于是心情不好起来。前面的车厢，不仅非常豪华，也非常舒服，是给政府官员乘坐的头等车厢。他觉得自己是六品主事，也应该坐在那里。他对李唐说：“你去前面联系一下，我要坐那里。”
李唐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知道康有为非常讲究排场，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尽量不要张扬，便劝道：“老爷，就在这里将就几个时辰，这里安全。”
康有为还想说什么，李唐已走开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见车厢里灯光很亮，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叫小江子把他的墨盒和文稿拿来，准备写《大同书》稿。小江子把文稿送到他面前，他看到自己亲笔书写的《大同书》三字，往事纷沓而来……
他那天见到了李提摩太，与他商讨设懋勤殿的事。谁知李提摩太不仅支持，还同意任懋勤殿的顾问。他高兴万分地赶回南海会馆，正好谭嗣同也在，如是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谭嗣同也兴奋不已。他忙拿起笔，准备写折子，让谭嗣同带给皇上……
“先生，”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膀，康有为从梦中醒来，不觉吃惊，怎么睡着了？
一位长得白净的中年男人，穿着也很时新，带着一副金边眼镜，他躬腰指着康有为手上的文稿惊奇地问道：“大同书？你也是维新人士？”
康有为一怔，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面前的这位陌生人，不知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是旅日华侨，在日本听到大清的维新运动，来到北京，总想参加他们的活动，可到处看不到维新活动。”他向康有为说，“我也认为，只有维新，中国才能强盛。你看人家日本明治维新后，现在那么强大！”
这几句话说到了康有为的心坎上，他立即兴趣大发，忙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说：“有你们华侨支持，维新就有希望了！”
李唐刚才听到黑痣店小二说荣禄到处安排了暗探和杀手，在旅途中千万要小心，要是误人圈套，那就不得了啊。他忙过来说：“我们老爷也很同情维新运动，所以在街头拣了些废纸，看后不忍丢弃。”
“李唐，”康有为知道李唐是关心自己的安全，虽说是好心，但打断了他们的话，又很不高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放心吧，我看这位先生，不是那种人，何苦这样小心呢？”
“感谢你的信任，”那人说：“我叫常仲凡，从日本回来探亲。”他说着，从西服里搜出一张名片，双手恭敬地递给康有为。
康有为接过名片，觉得没错，高兴地说：“我就是康有为，受皇上密诏，去上海督办官报。”
常仲凡听康有为这样一说，惊喜交集：“康圣人的大名，在海外就如雷贯耳，今天有幸和康圣人认识，荣幸之至啊！”
从今天早晨出来，没有见到一个知己，憋得确实难受。康有为遇到知音，精神焕然大发。叫小江子拿过《新学伪经考》，双手递给常仲凡，说：“这本书，在京城惹了不少事端，今天觉得常先生为人痛快，送先生一本，请多指教。”
“这本书在日本也是街谈巷议，先生巨著，理当拜读。”
李唐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想上前阻拦，见康先生正在兴头上，阻拦会让他更加反感。他突然心生一计，走到那个舒适的官厢前，找到车长交涉，同意给一个两人包厢。李唐急忙跑过来，对康有为说了。康有为十分高兴，对常仲凡连声道歉，收拾好东西，进了头等车厢。
3
王裕安受崇礼派遣，在各门之间飞奔。他想趁这个机会，再一次寻找徐缨。现在，所有的会馆，正查得紧，-她是不会去的了，他只好奔向徐缨原来和她爹租住的房子，看看她在不在那里？
拐进那条熟悉的胡同，王裕安牵着马，走到那幢很古老的四合院，轻轻推开院门，由于不便大声喊，只能快步走到房门前，往里面察看了一会儿，屋里有些黑，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没有人。他仍不甘心，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压着嗓子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
再往哪里去找？徐缨在哪里？他一筹莫展。
王裕安又来到街上，不时看到一队队禁军，到处捉人，抓住就逼问康有为的下落。吓得人们见了官兵，老远就四处躲避。
他放慢了马步，边走边四处察看，到处除了贴满了康有为的像外，她到哪里去了呢？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康有为，而是他所爱的姑娘徐缨。
王裕安第一次看到徐缨，是在粤东强学会会馆的院子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春，徐缨抱着十多本书，从书店出来。正巧碰到他巡逻。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抱着这么多书籍，那单纯、朴实的模样，真像女师的学生。他忍不住一个人偷偷跟在她身后，看她是不是往师专去。
这时，对面过来几个纨绔子弟，见到抱着书的姑娘，嘻嘻哈哈地过来，问道：“小娘子，读什么书呀，跟爷们儿去，吃香喝辣由你挑，这才叫快活呀？”
“你走开！”
姑娘愤怒地说道。
抱书姑娘的怒斥，纨绔子弟们反被逗得笑了起来，他们走近姑娘，猛然将她抱着的书，撒在路边的水沟里。
谁知姑娘展开拳脚，将那几位纨绔子弟打跑了。她再转身来看沟中的书，见王裕安下到沟水中，将书拣了起来。
王裕安见姑娘过来，忙将手中的书，递给了她。
“你？”徐缨姑娘不认识王裕安，不禁吃了一惊。
“书在水中泡长了，会浸坏的。”王裕安没头没脑地解释。
这句话，什么都明白了。徐缨姑娘见他浑身湿淋淋的，冻得直打哆嗦。她顿生怜悯之心，但在这路边，又不知怎么才好。
正在她着急时，那个青年说声“再见”，他飞快地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