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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在上午谒见光绪帝后,捧着诏书,从宫中出来,竟全身是汗。
皇上的这份诏书,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随从。
“慰帅,是八月初五。”随从答道。
初五?袁世凯吃了一惊,来京城五天了!他深深觉得,再也不能呆在京城了,必须赶回天津!
于是,他来不及收拾,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京城。
他是坐火车回天津的。
面临的局势太复杂了!他在火车上坐卧不安。想到在光绪十九年,战争爆发后,自己化装从汉城狼狈逃了回来,对自己的前途渺茫,幸好碰上甲午海战,自己负责后勤,为了自己将来有个出息,总是拼命地干事,自己的仕途总算才有了转机。
这次,终于碰上了光绪帝的垂青,官升到二品,在兴奋的同时,又暗藏着这么多灾难,让自己胆战心惊,不得片刻安宁。
傍晚,火车在天津停了下来,袁世凯站在车站门口,随从立即牵来了马。
他牵过马来,熟练地骑了上去。他坐在马上,抬头看去,向左走,是军营;向右走,是直隶总督衙门。自己应该走哪条路?
他想到荣禄的电报里讲“塘沽港战船云集”的话,如果真是打起仗来,人们都去关心打仗,就顾不上什么变法不变法了,他觉得这样倒是很好。
他向马屁股上连抽两鞭,那马昂头一声长嘶,张开四蹄,直接往塘沽港跑去。
来到塘沽,他举目四望,深为惊异,这港内哪来战舰,难道荣禄是在糊弄自己?
不,他觉得这个狡猾的荣禄,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他想了想,眼下的事情,不知怎么越变越复杂,事事让他费神。
回想在北京这几天,不论是在光绪帝面前,还是康有为他们那里,自己就像是在唱戏一样,一会儿小生,一会儿花脸,见什么人,就唱什么戏,倒还唱得很圆满。
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些戏唱得好,才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塘沽港内,一长溜码头,倒是显得十分热闹。这里,他太熟悉了。那蓝蓝的海水,涌起的层层波浪,怎么也看不到边。这就像荣禄的心胸一样神秘莫测,怎么也揣摩不透。
袁世凯带着不安的心情,离开了塘沽港,来到了直隶衙门。
荣禄几次电报,他没有及时回天津,现在自己已经站在这块土地上了,尽管光绪已经口谕,他可以跟荣禄“各办各的事”了,但为了不得罪他,还是应该去请训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又像在北京那样,开始给荣禄“唱戏”了。
袁世凯来到直隶府门外,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威严地排列在衙门两旁,充满了杀气。他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荣禄向自己发出警示了!
其实,袁世凯回到了天津,早有探子向荣禄报告。
荣禄对袁世凯已经糊涂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个袁世凯不可轻看,得给他点“脸色”看看。
按说,他是相信袁世凯对自己应该是忠心耿耿的。这几年,自己在太后面前,替他说过不少好话,他才有了这个“直隶按察使”、他所练的新军也成了北洋新建陆军。
他一直相信,这个袁世凯是不会“喝水忘了挖井人”的。
可是,他在京仅仅五天,据说光绪三次接见了他,二次给他下诏,再加上这种突破惯例的提擢,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袁世凯了。
他要给他来一个下马威,打打袁世凯的嚣张气焰!
荣禄在直隶衙门门前,沿路两边都排列了卫兵,让人感到阴森,充满了杀气。让袁世凯走在我的枪口下,来见我荣禄。
袁世凯小心地低着头,在沿路两旁的枪尖下,走到了大堂。
老远,袁世凯就看到了荣禄威严地坐在大堂上,表情不冷不热,双目斜视、充满了鄙薄。
他恭恭敬敬地走了上前,跪了下来,给荣禄行了一个大礼。
“恭喜袁大人荣升!”荣禄说道。
他这虽是恭喜,可用的却是鄙薄的语气,对袁世凯施加压力。
“在下虽说被皇上提擢,其实是感谢荣大人的举荐。”
“我并未在光绪驾前推荐。”荣禄说道,“是光绪看中了袁大人!”
“袁某对荣大人一直忠贞不渝。”
“前天发出调动号令,怎么现在才来直隶衙门?”
“这是……”袁世凯想说是光绪要召见,可又觉得不妥,不由得把话停了下来。
这时,御使杨崇伊走了出来。叫道:“袁世凯多日不见,一下子变成二品大员,太后昨天已回瀛台,可去谢恩否?”
袁世凯看杨崇伊走到大堂,见杨崇伊一脸得意的神情。特别是他知道太后回来了,如雷贯耳,一下子惊呆了,像傻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杨崇伊那得意的口气,他感到太后和荣禄他们,已经张开了网,只是什么时候撒了。
其实,他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把太后和皇上放在天平上估量。
光绪虽说身为皇上,可是没有实权,不能左右大局。他所重用的维新人物,都是一群书生,只能在白纸上空谈。
慈禧太后却是柄权多年,且有将相兼备的荣禄、庆亲王奕勖、中堂李鸿章等这样一把拥有实权的大臣,她可以说是根深蒂固。
投靠光绪,自身不保;投靠慈禧,高位易得,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非常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局势:周围全是荷枪实弹卫兵,把他包围在核心,个个杀气腾腾,荣禄高高坐在大堂之上,杨崇伊在一旁得意洋洋……只要荣禄一个咳嗽,他就会立即化为齑粉。
“袁太人,”杨崇伊站在一旁,得意地说道,“太后回到了中南海,已经训政了,你还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了?”
太后已经回中南海了?袁世凯一下子打了个愣:完了完了,光绪完了!
袁世凯想到这里,那嘶哑的嗓子,大叫一声:“荣大人哪……”
袁世凯突然跪在地上,跪走在荣禄面前,号啕痛哭起来。
荣禄铁青着脸,说道:“怎么,现在知道伤心了?”
袁世凯还是大哭不止。
杨崇伊站在一旁,看到袁世凯跪在荣禄面前,痛哭流涕,颇为得意。
袁世凯哭着懊悔地叫道:“我糊涂啊……”
杨崇伊忙关心地上前,扶起袁世凯,体贴地说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即使你有不到之处,荣大人也不会责怪你的。”
袁世凯没理杨崇伊的劝说,还是跪在地上,伤心失意地哭着,谁也劝不住他。
这时,荣禄说道:“不要哭了,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皇上和康有为他们……”说到这里,袁世凯他自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袁世凯跪在荣禄面前,痛哭不止,杨崇伊有点幸灾乐祸,他故意装出对袁世凯十分关心的样子,替他向荣禄说情:“荣大人,袁将军跪了这么长时间,就让他起来,坐着说吧。”
“不,”袁世凯愧疚地说道,“我做了对不起太后和荣大人的事,应该跪在地上请罪!”
荣禄厉声问道:“是什么罪?”
袁世凯哭着说道:“光绪和康有为他们,要软禁太后,杀死荣大人!”
“啊!”听袁世凯这么一说,顿时让荣禄和在场的杨崇伊等人,惊得张大的口,老半天合不拢来。
杀我荣禄、囚禁太后,这太可怕了!
“你说,”荣禄再也稳不住了,说道,“是什么方案,快点仔细讲清楚!”
袁世凯立即哭诉着将初三晚上,谭嗣同到法华寺他的住处,告诉的那个“围园禁后,杀死荣禄”的方案,全告诉了荣禄。
荣禄和杨崇伊见袁世凯将光绪的这个密谋吐露了出来,顿时吓愣住了,像傻了一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好哇,光绪和康有为真的动手了!荣禄想道:拘禁太后,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我得马上进京,向太后禀报!
“快给我联系火车!”他急忙吩咐道。
2
慈禧在颐和园刚刚用完早膳,刚毅和立山匆匆赶来,也许是心急,两人跪在慈禧面前,奏道:“太后,大事不好了!”
慈禧听了,不觉一怔,问道:“有什么事?”
“光绪今天要会见伊藤博文!”立山答道。
“啊!”慈禧听了不禁一惊,这在个微妙的时刻,他们相见,是何目的?
其实,慈禧对伊藤博文一向是敬重的。但是,光绪在变法中,曾讲过,要请伊藤博文当军机处顾问官,她没表态,光绪一直不敢付诸行动。现在,自己要对光绪采取高压举措,让他放弃变法。谁知在这关键时刻,他讲也没讲一声,今天就要接见伊藤,这不能不让她震惊。
立山见慈禧老半天没出声,便向她奏道:“太后,这个伊藤博文,是日本的政治强人,有‘日本的俾斯麦’之称。虽说没当首相了,但在日本仍有号召力,不可小视啊。”
刚毅接着补充道:“伊藤博文是个老辣的政治高手,幼嫩的光绪帝,怎么会驾驭得了他?如果说请他当顾问官,不就是等于把大清国的权力送给这个日本人了吗?”
这些话,确实让慈禧暗暗吃惊。如果伊藤与光绪合作,朝廷的事,自己就无法沾边了。
近来,康有为与日本公使林权助、美国公使怀特和英国大主教李提摩太来往密切,现在光绪又亲自出马,这一切都是康有为精心安排的。看来,他们的目的也许是为设懋勤殿,想让我松口。
光绪也串通他们,在我这里替康有为说情,劝我放他。哼哼,他们倒是配合得很默契呢!
慈禧想了想,对李莲英说道:“你去光绪那里,传我懿旨,伊藤博文在颐和园会见。”
李莲英清脆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旨!”
慈禧安排在颐和园会见伊藤,打算在接见大厅侧面的帘后,她要亲眼看看光绪会见伊藤的经过。
上午巳时,伊藤博文一行,在张荫恒的陪同下,走进了接见大厅。
慈禧在帘后,把他们一行,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张荫恒知道太后在接见大厅的帘后。会见外宾,她也要垂帘,真让他哭笑不得。
如果伊藤博文知道这事,他会怎么想?
光绪今天非常精神。说实话,他知道“亲爸爸”就坐在大殿的帘后,但有张荫恒,他不需要沿路传宣设跸,无所顾忌了。
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光绪还是让接见照常进行,他感到非常自信。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以大清皇帝的身份,没有任何思想压力和负担,与国外来宾交谈国事。
这两天,他翘首等待李提摩太答应出面保护康有为的电话,均让他失望。特别是上次向伊藤当面提出保护康有为.直到现在,也没有音讯。现在,形势更加恶化,如果康有为没有脱险,他准备再到各国公使馆周旋。
张荫恒不愧为是外务高手,身临险境,却非常从容自如。他彬彬有礼地和伊藤并排而行,上着大殿门前那高高的台阶,一路谈笑风生。他要让慈禧看看,今天她躲在帘后,究竟能听到什么有犯大清利益的话来。
走进大殿的门后,张荫恒便在前面领路,脚步还是保持刚才那样的节奏,不紧不慢、轻松自如。在走进接见大厅的时候,他先给伊藤博文打量了一下领带,觉得不很正,于是帮他调整了一下,的确满意了,才走进大厅。
他们的这些动作,慈禧已经看到了。说实话,慈禧对张荫恒早就不满意了。自康有为开始变法以来,他便和他们搅在一起了。特别是这次光绪接见伊藤,是他从中撮合的,现在又主动来做翻译,这其中不是没有意图的。
一行人进了接见大厅后,张荫恒在走近光绪时,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动作很快,但光绪明白他的暗示。
光绪见伊藤进来,忙上前主动和伊藤握手,客气地说道:“欢迎伊藤先生,来中国旅行。”
伊藤博文忙用日语给光绪还礼。
张荫恒在他们中间,忙着用日语翻译。
他们相互客气一番后,光绪用英语说道:“请伊藤先生坐下。”光绪说着,又向日本的随行人员一一点头,以示坐下。
张荫恒将光绪的话,用日语向伊藤翻译。
光绪见伊藤及所有人员落座后,张荫恒在光绪身后,弯腰对光绪小声耳语道:“现在准备好了,皇上就放心谈吧。”
光绪听了,感激地看了张荫恒一眼,对他敬佩之至。
现在,光绪可以放心地和伊藤博文交谈了。他客气地改用英语对伊藤说道:“贵侯拟在中国访问多长时间?”
伊藤答道:“原来准备两个星期,据目前情况,可能要多留七八天了。”
光绪知道,伊藤所说的七八天,是为了与总署王大臣讨论革新事项的。他感激地看了伊藤一眼。
他们交谈的气氛很友好,大家的心情也很放松。这时,阿昌派了两个太监给伊藤及其他贵宾续茶。
光绪见续茶的太监走后,说道:“贵国与敝国同洲,相距较近,我中国近日正当维新之时,贵侯曾手创大业,必知其中利弊,请为朕详晰言之,并祈与总署王大臣会晤时,将何者当兴,何者当革,笔之于书,以备观览。”
张荫恒忙将光绪的话,用日语给伊藤博文翻译过来。
伊藤很全面地将哪些该兴,哪些该改革,一一向光绪做了介绍。
这时,光绪把话题一转,说到他最关心的事:“还有一件事,务必请贵侯给予帮助。”
伊藤见光绪脸色略有激动,不觉一惊:“皇上有什么困难,请讲无妨。”
“我朝维新变法主帅康有为,目前遭遇险情,请贵侯相救。作为国家之栋梁,保护脱险,以备国家将来所用。”
“这个……”
“贵侯有困难?”
“不,请皇上放心,我会尽力帮助的。”
光绪的情绪,顿时倍觉轻松。“谢谢!”他感动地说道。
他们全是用英语和日语?坐在帘后的慈禧一惊,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些什么。
没等光绪和伊藤会谈结束,慈禧气咻咻地“哼”了一声:“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