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呀，吃饭了。福的娘喊她第二个儿子吃饭的时候，有几根银闪闪的头发飘了下来，她用手把它们撩到耳朵后面去了。她的耳朵很像是一瓣在风中吹干了的核桃仁。她的脸更像一个用核桃壳做成的面具。福呀，吃饭了，我都给你盛了。她又喊了一遍。自从大福被人捅了七刀之后，她不再把二福喊作二福了。反正我只有一个福啦，她是这样想的。
福的娘喊完第二遍，就端好菜，首先坐到桌子的里边去了，把另一边留给二福坐。全桌只有他们娘儿两个。这样就显得桌子上的菜太多了。人是越过越少啦，福的娘心里只这样想了一下，她就不让自己再往下想了。
福呀，你要是再不来吃饭菜可就凉了。
二福愁着两根眉毛走过来了。他一直在找他的一双手套。他明明记得进门的时候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可是现在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你他妈的真是个鬼！他对沙发发脾气说，气得在它的后背上打了一拳。他只好坐到娘的对面来吃饭了。一边吃饭他还一边想着他的手套。真是他妈的一个鬼沙发！
干吗做这些菜，又不是过年！又不是谁过生日！二福吃了一会儿饭才想起来夹菜，于是这才觉得今儿个娘做的菜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使他不由得想起大福还活着，嫂子也还没带着侄儿回她娘家的时候。甚至他还想起更早时候的爹。他的心情立即阴暗下来，两根眉毛简直像两条长着黑毛的爬虫，曲扭着身子要爬上他的额头了。他一这样人家就说他长的是一个背时的相。可是他不这样似乎是不行的，他的心里不快活，他见不得桌上摆这么多的菜。
今儿到底是干吗呀？二福终于问出口了。他的脑子里突然一闪，他觉得娘是有意思的。
不干吗。福的娘说。你说是干吗呢？虽说只有我们娘儿俩了．就不许我们吃菜了吗？福的娘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从今儿个起，你也吃上你爹和你哥的这碗饭啦，我是要你记着他们的事。
爹是怪他自己不该喝酒。二福实事求是地说。我可以保证我不喝酒。
可是大福怎么能怪他自己呢？他也不是因为喝酒，他是那三个人要截他的车把他捅死的，又是夜里，他怎么知道他们喊救人是假的，他怎么知道他们要截他的车，要害他的命呢？他又不是算命瞎子！
所以说，所以说我要你小心了又要小心，所以说公司经理要你替你哥开面的，心是好心但不见得是好事。福的娘只好叹口一气。她的核桃壳样的脸上这时有了表情，是属于听天由命的那种。遇到这样的事，你宁可走。晚上你宁可早点儿叵家，宁可少挣一点儿。
想到大福的身子被人捅了七刀，一大片冒泡儿的滚热的血水又直向二福的眼睛涌来。他忘记自己添饭了没有，也不知道吃没吃饱，他就糊里糊涂地把碗放在桌上了。我走啦。他起身对娘说，没有找到的手套也不找了。走到门口他站着想想，又转回脸对娘说，晚上我早点儿回来。他说这话时还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是一副憨相，并不是有人说的一个背时的相。
二福的黄色面的一奔上大道，他的心情立刻就好起来了。天气很好，是那种黄黄的柔柔的阳光，从他昨夜擦得锃亮的车窗玻璃外面渗进来，风有一点儿但是不大，他是通过大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叶子感觉到的。录音机里是一盘好带子，那个哈尔滨姑娘唱的《祝你平安》。这辆黄色面的前任司机大福，活着的时候也喜欢放这支歌子。真是好听，二福想，她的声音软软和和地直往你心里头渗，不知不觉地你的心就被她打动了。这个姑娘，她要肯做我的老婆就好啦。他得尺进丈地想道，我什么事都不要她做，她只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儿地唱这支歌子就行了。
是白日做梦哩。二福的两个肩膀忽然往上簸了一下，他笑话自己说，人家一个月挣多少钱？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人家在台上屁股一扭，相当于你屁颠屁颠地开一年的面的呢，还想让人家做你的老婆！这样想过之后，他的心里反而更轻松了，人还是本分些好，开好你的面的，明年娶个像嫂子那样的女人就行啦。
大福被人捅死之后，嫂子接着侍候了娘三个月，就带着侄儿回南方娘家去找事做了。她说，她不能让儿子长大了再开面的，她要让儿子上大学，当大官，出门坐自己的专车，随身带两个保镖。真看不出她还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二福想。
路边有人向他招手，他马上减速开了过去。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车水马龙的主街大道上，尤其穿过车窗的玻璃他认出，向他招手的是一个头发比娘还白的老太太，穿戴当然比娘要高几个档次，像一个年老的女演员。不对，女演员都有自己的车，就是坐出租也不会打面的。那么，老太太就是一个女教授吧。
这是二福的第一个乘客。女教授很文明地上车，很礼貌地指路，很规矩地付钱，很客气地说谢谢他。二福拿出票本儿，开了一张票撕给她，女教授摇摇手表示不要。这么说她不是那种公家出钱，让私人屁股享受的阶级啦。二福想，心里激起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叫做什么来着？叫做肃然起敬是不是？他看见她下车的时候一条腿迈得有点儿艰难，便挤过驾驶台，把双手伸进她的胳肢窝里托着她下，他对她说声好走，此刻他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了信心。
接下去他一连载了七趟，往往返返的，都是在城里打转，只有一趟开出了郊区。这是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女人，上车的时候他只觉得眼睛一花，一段白花花的大腿从她旗袍衩子里亮了出来。坐上来以后，那段白肉一直就在他的右眼边上亮着。这一回他不用戒备这个小女人了，倒是这个小女人戒备着他。她始终侧身而坐，眼睛盯着他把方向盘扭过来又扭过去的一双粗手，自己的手则一只谨慎地按在小腹上面，另一只抓住车门的拉手。
她是做着随时跳车的准备。有一次，二福听着录音机时的带子一面唱完了，他伸手去换另一面，小女人的双手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翘起的两个乳房，她首先想到的是要保护它们。她的两只墨墨的眼圈和两片鲜红的嘴唇一齐张圆了。后来当她发现自己误会之后，松了绑的胸脯仍然像捞出水面的鲤鱼那样大起大伏了好一阵子。
我男人也是公安局的。在黄色面的经过一个挂牌的城区公安局里时，这个小女人突然自我介绍说。说完在二福的脸上看了一眼。
被翻过一面的带子里，正好又是那支软软和和的《祝你平安》。二福不出声地笑了一下。小女人的话小女人的眼色，他都听懂了看懂了。这年头的人只求自己一个平安，谁有心思打你的主意呢？接着他想，况且你长得并不怎么样，虽然奶子大腿子也白，但那些东西哪个女人没有？只看人家愿不愿意露出来罢了。想到这里他右边的一只嘴角向上一翘。
黄色面的一直开到郊区一个小镇上，小女人的眼睛才敢从他的手上转过来，扫了一眼计程表上的数字，那上面的数字是48块5角，她扔给他一张50的票子，不要他找，也不要票，好像只图早一点儿脱离危险似的，跳下车就走了，旗袍衩子里面的白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她走路的姿势很难看，可能跟她的紧张有一定的关系，从她的背影看她有点儿像是仓皇出逃。
唉，人哪。二福叹了口气，把这张大钱举起来，对着开始西斜的太阳照了照，然后折好装进兜里。人哪，他想，人要是像钱一样，能够一眼看出真假好坏，那就好啦，世上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啦。
他把黄色面的调一个头，屁颠屁颠地往回奔去。
当他又跑完七趟，天色就明显地黑了下来。这时候他草草地算了一笔账，包括刚才那个小女人的一张大钱，他已经有80多块钱的收入了‘，如果再坚持跑个两三趟，就可以达到一百整数。今儿个是中饭后才出的车，如果：再加一个上午，以后每天就是200块，照着这样的水平，一月下来一天也不休息能够达到6000，除去上缴公司的定额，再刨掉汽油费、磨损费，以及各种税金什么的，怎么着也能落下3000块钱。大福那时每月能挣3500，大福是太玩儿命了，见人就载，要不是太玩儿命要不是见人就载，也不会被那帮家伙捅上七刀。二福想，我可不要太玩儿命，我每月能挣3000就行啦。
这样订下指标以后，他就有计划地开始完成了。马路两边的夜景非常好看，那句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星星的海洋。可不就是，光是的士背上的小、亮灯就有无数。怎么竟有那么多的人打的，那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
唉，人哪。他叹口气，又想到收小女人50块钱时想过的问题去了，人哪，入要是像钱一样，能够一眼看出真假好坏，那就好啦，世上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啦。
晚上打的的人没有白天多，这里的原因是很简单的，大福活着的时候曾经对二福说过。当然讲那话时大福没有想到他会死在面的里，也没有想到因为他的死二福又来开面的。他对二福说，因为人都他妈的胆小，开面的的胆小晚上不敢开，有的把自己老婆带在身边，也只敢慌慌张张地跑两趟子就回。打的的胆小也不敢坐，他们情愿挤公汽挤地铁，或者索性在家看贫啦吧叽的破电视，他不出门你还能把他给捅了么？
还真是的！二福放了一半路程的空车，三个钟头才载两个乘客之后，不得不同意了大福的经验遗传。还真是的，二福想。不过我就是不完成指标，我就是现在收车回去又怎么啦，又有人敢把我怎么啦？老娘不正是盼我早些回去么？
想到了娘，二福的决心就这么下了。他这辆正在开往城内繁华区的黄色面的，在前面一个可以回弯的路口打横之后接着调过头去，朝着自家的方向开回来了。想到不再载客了，他就把面的开得飞快，马路两侧的高楼灯火像流星一样从车窗玻璃前面闪过。眼前的流星渐渐地稀落起来，因为他的面的开到了一条僻静的林荫路上，离家已经不远啦。
就在这个时候，路侧的一株树冠下面有人拼命地向他招手，伴随着手势还有大声的呼叫，绰约的灯影里好像总共有三个人，其中的一个由另外两个架着，都是壮汉。被架的汉子很低地垂了脑袋，架他的汉子一个高呼停车，一个却更加咋唬地大喊救人。停车呀停车呀！救人哪救人哪！他们的呼叫就像二部轮唱似的。
别他妈的又来这一套啦，今儿个老子可不是大福！二福在心里骂道。
他想起被人捅了七刀的大福。捅大福的人也是三个，他们也是两个架着一个这样呼叫的。好心的大福就上当了，他真的就停车救人。他们上车就是一刀，那一刀出自被架的那一个的手。这是公安局的人对二福讲的。第二天，登着这一事件过程的小报卖遍了全城，小报上印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就是他的亲哥好人大福。
见你的鬼去吧，我操！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越发加快速度开过去了。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对娘汇报完今儿个的总收入以后，把这件事也对娘讲了。他讲得绘声绘色，并且气忿忿的。他妈的他们又想来这一套！
他骂道，把一口扒进嘴里的饭喷出好远。
福呀，晚上不出车了，你喝两杯酒吧。娘说，福的娘把一瓶二：锅头竖到他的面前，这是他出门以后娘去买的。福的娘为了庆祝儿子的安全归来，把上顿没有吃完的菜统统热了一遍，又做了一碗二福最喜欢吃的回锅肉。吃吧，她用筷头点着回锅肉说，边喝边吃。
二福把一瓶二锅头全都喝了，回锅肉也吃得一点不剩。今儿个他是太高兴啦，虽然没有挣够200块钱的指标，可是他没有上那三个坏小子的当。
他回来啦！
他是在晕晕瞳懂的睡梦中被两个人叫起来的。起来起来起来！那两个喊开门的人冲进他睡觉的屋里，很不客气地对他嚷道。二福认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人。福的娘更认不出。现在还没到冬天的夜里，她披了一件厚衣服在身上，身子还靠在门边不停地抖着。
你认识我们两个人吗？那两个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人说。他们的两双眼里射出四道凶光。
二福试着认了几认，他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查得出你！那两个人说，你是08275号面的司机，有没有错？
没错。二福承认说，我是第一天开车，我没有干什么坏事。你没有干什么坏事吗？你敢不敢再说一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冷笑一声，今夜你拒载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们就是架着他喊你停车的那两个人。他是因为没有及时送医院抢救，流血过多死的。他是抓杀人犯时遭的毒手！
你是不是怕我们不付你的车钱，或者怕耽误了你挣钱的时间？另一个没有冷笑，却是用一双发红的泪眼仇恨地逼视着他。
二福终于知道他们是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的两眼一下子睁得很大，傻啦吧叽地瞪着他们。不是，他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你们……我的哥哥大福几个月前……我就是接他的班开面的……你的哥哥关我们的屁事？我们要算账的是你！一个冷笑着说。天哪！
福的娘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她的身子不知怎么竟不抖了。她也想起了大福。那个人抓的杀人犯，莫非就是捅我的大福的杀人犯……你们打我一顿吧！二福听见地上扑通一响，原来是自己的两个膝盖，是他给他们跪下了。
你们打我一顿吧，只要别打死了就行。他求饶说，我还要开面的，我还有老娘。他求饶着，一双手把自己的脑袋牢牢地护住。
天哪！福的娘大声嘶喊起来。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她嘶喊着，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