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镇北街城门右侧的水泥墙上,新近贴了一张奇异的红榜,上书:
告示
兹有本场种猪一头,圈养已近百年,精心饲喂而不见生膘,经多方研究,不解其谜,特此告示,如有能使百年老猪肥壮者,敬请光临指导,本场不胜感激!
乌山畜牧局养猪场这张红榜纸有些褪色,由于糨糊不足,下角都已卷起,经风一吹,哗哗作响,好似欢迎观众的掌声。榜下有许多游人围观,一批离去,一批又来,脸色多半是惊异和神秘,脑袋多半是频频摇动,过一会儿,便各自走各自的路。
直到这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从北门外来了一个瘸子,这瘸子矮小瘦弱,高一脚低一脚地挤到人群背后,痴呆呆张大了嘴。当他爬上一个高高的石台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时,禁不住咧嘴一笑,不知道是那猪可笑呢,还是这榜可笑。然而这一笑,使前面的人都纷纷扭转了头,惊奇地向他观望。瘸子并不理会他们。他忽然跳下石台,拍拍屁股上的灰,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养猪场的方向奔去了。
“请问,那头老猪在哪里?”
瘸子敲开了场办公室的门。
“你问……哦,你是来光临指导的吧?”
留小胡子的场办公室秘书略一迟疑,就明白了。
“不敢,想看一看。”
“那我就引你到圈里去吧。”
秘书走得很快,瘸子在后面一跳一跳地才能跟上。他们在B圈第七号栏边站住了。那栏里根本没有什么猪,只有一条灰扑扑的狗,瘦骨伶仃,半坐在地上,见了来人,深陷的眼窝里闪出两点狡黠的光。
“这狗是看守猪的吗?”
瘸子问。
“这不是狗,这就是那头猪!"秘书笑道。
“哦……瘦成这个形状了,有一百年了?”
“号称百年老猪,其实今天刚满九十九岁!”
“一直喂着?”
“除了骨头就是皮,杀了又有何用呢?”
瘸子来了兴趣,把脸挨近栏杆,细细地端详那猪,还要继续发问,这时从背后走来三个人。一个红脸胖子迈着八字步走在前面;侧后的是个戴眼镜的细长条子,右边胳肢窝里夹着一本火砖厚的书,担心掉下来似的,用左手插过去扶着;后面是个黑皮汉子,光头上扣一顶小盘草帽。秘书把瘸子介绍给了三人,又把三人介绍给瘸子:
“这位是下场蹲点的畜牧局局长,这位是局长带来的畜牧专家,这位是本场的养猪大王!”
畜牧局局长笑微微地伸出手,在瘸子的肩膀上亲切地拍了三下:
“好好干吧,解开这个谜,我们会在很多方面感谢你的!”
畜牧专家用左手把右胳肢窝里的“火砖”取下来,是一本《世界畜牧百科大全》,他瞥了瘸子一眼,摇摇花白的长发,一边走一边沉吟:
“不容易呀,在古今中外的猪学史上,还没出现过这种异象!”
养猪大王热情地向瘸子介绍道:
“这头猪不知道是几朝元老了,跟它同辈的猪子猪孙都杀好几十代了,它还是这个熊样儿,我这辈子算是服它了!”
“好吧,今晚早些在客厅休息,明早再研究吧。”
秘书看看手表,对瘸子说。
瘸子使劲地向前俯着身子,用手去抚摸老猪,嘴里漫不经心地答着秘书的话:
“不,今夜我要跟它一起睡,明早我要跟它一起吃!”
众人都笑,以为瘸子在开玩笑。但瘸子不笑,一脸庄严的神气。这夜他当真在B圈第七号栏里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又陪那头灰狗似的百年老猪共进早餐。
瘸子发现老猪的脾气秉陛确乎有些异样。每见有猪食倒进石槽里,它便把一双小小的猪眼睁得闪闪发亮,凑近去仔细查辨一通,然后把又尖又长的嘴伸到槽边,选粗糙的东西随意叼上几口,对于精细的饲料动也不动一下,就摆摆头走开了。瘸子唯恐它不识货色,亲自钻进栏内,用勺子搅动食料,溢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声音也稠重浑浊。它仍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头也不回一下。瘸子一跳一跳地抢上前去,兜头拦住,大声呵斥,逼它转身,它仰脸朝他望望,刻满皱纹的猪脸上仿佛露出一丝冷笑,脑袋一低,嗖的一声,从瘸子胯裆里钻过去了。
它甚至还绝过食。大约在三天以后,一位肥头大耳的屠夫到每个圈的栏外巡回了一圈儿,它就卧倒在地突然不肯吃东西了。瘸子不知其中奥妙,以为它病了,正要研究诊治,第二天却见养猪场的场院中心,支起了很大一只木盆,那位巡回过一圈儿的屠夫嘴里叼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开始打开圈门,专选早已看中的肥壮大猪,趔着身子,揪住耳朵,直往木盆上拖。瘸子发现,当百年老猪亲眼看着隔壁A圈三十号的白猪,C圈一号的黑猪,和最相邻的本圈第八号花项猪相继被揪出去,恐惧而绝望地大声嘶吼时,它那副久经风霜的猪脸上,露出似乎悲愤的神情,眼中同时闪着哀怜的冷光,喉咙间哼哼地叹息着,踉踉跄跄走开去,后腿绊到了槽边那热气腾腾、香气袅袅的食桶。它调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呼的一嘴,把食桶拱了个底朝天。
瘸子目睹一切,开始还大惑不解,接着他双眉一扬,蓦地大叫一声道:
“原来如此,我可知道原因了!”
他兴奋地~路呼喊着,活像一只青蛙,一跳一跳地奔进场办公室里:
“秘书,你设法给我配二十一支高度兴奋注射剂吧,能叫牲:畜抑制神经产生麻痹作用的!”
“这是什么意思?”
畜牧专家莫名其妙。
“哦,就请你去配吧,七天后你们就明白了。现在我只能给大家透个底儿:这是一头非常聪明非常聪明的神猪!”
瘸子取了兴奋剂,拍进大瓶注射器里,偷偷地溜进栏去,左手装作给百年老猪搔痒,右手照那尖瘦的屁股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那猪大嚷大叫,饥肠辘辘,奔到石槽边埋头直拱,槽里却空空如也,猪食早被它拱翻在地了。瘸子满脸是笑,叫来了那位养猪大王,吩咐道:
“煮一锅最好的精饲:斟,用大桶挑一挑来!”
养猪大王保质保量,挑来满满两大桶,百年:老猪一见如命,把大半个脑袋深深埋进食里,转眼工夫,吃得一瓢不剩。十五分钟后,药剂解去功能,老猪陡地摇头喘息,恍若后悔刚才行为的样子,睁圆了发红的小眼球,悻悻地瞪住瘸子,竞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瘸子闪身一让,一跳一跳地逃出栏外。到了下一顿,瘸子又偷偷地注射一针,老猪失去神经控制,又把两桶饲料吃得精光,事后再将后悔莫及的喜剧重演一遍。这样~日三餐饱食,夜间一场酣睡,第二天身上就胖大一圈儿。模样一天一变,吹气一般。到了第七天,不仅不再是灰扑扑一条瘦狗,简直浑身油光黑亮,圆滚滚俨然成一匹大象了。就在这天夜晚,趁瘸子得意的时候,百年老猪笨拙地爬过来,终于在他那条好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瘸子逃开一看,棉裤咬个透穿,幸好没有伤着皮肉。
第八天清早,畜牧局局长观察了B圈第七号,他惊叹不已,对瘸子大加赞赏。而对那终于肥胖的老猪呢,为了防止夜长梦多,某一天又突然恢复成灰扑扑的瘦狗,他决定马上屠宰。
百年老猪七日成象的奇事,神话一般,不胫而走。各家电台和各家报社的大小记者,都竞相赶来,抢写头条消息。新闻发表的第三天,~辆米黄色日本小丰田径直开到养猪场,从车上跳下一个秃顶人,那人自称是刚刚上任的生物研究所所长,给瘸子和局长让了一支叫不出名儿的外国香烟,然后直言来意。
瘸子一下成了著名人物。畜牧局局长分析了一下形势,害怕生物研究所这一搞了去,就不送回来了,便提前给瘸子封了个职务,要他担任养猪场技术指导,批假三天,吩咐讲完学后,即时回来。
瘸子走的这几日里,人们对于这位从天而降的“猪神”,先是颂扬,继是评议,再是惴度,随后就是狐疑了。
“既然有如此超人的才能,怎么过去连个工作也没有呢?”
畜牧专家紧锁眉头,自语着。
“这人来历不明,肯定有什么问题!”
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年轻轻的两条腿怎么一长一短了?”
养猪大王想到这里,有点好笑。
“我看他不是先天腿病,也许是摔折的。”
畜牧专家判断说。
“或者是被人打断的,比方说他偷东西……”
秘书推理道。“再不就是为搞人家老婆!”
养猪大王被自己的猜测,逗得笑出声来。
三天日期已到,那辆米黄色的日本小丰田按时又开到养猪场门口,从车门里钻出满面春风的瘸子。他大步流星,直奔办公室,正要向畜牧局局长开口汇报三天讲学的情况,不料局长一见到他,就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感抱歉地说:
“唉,我看你是个人才,本想破格录用,可没想到群众意见强烈,揭发你偷过人家的东西喽,搞过人家老婆喽,等等等等,还有许多说都说不出口的丑事。现在干什么都要讲究人品,唉,你说我怎么办呢……”
瘸子愣了一下,接着咧嘴一笑道:
“我说好办,你让我走就走。生物研究所让我暂时到他们那里去工作,我今天是专门来向你辞行的!”
门外小丰田的喇叭客气地按了一响,瘸子转过身,向局长挥挥手。局长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瘸子的腿一点儿也不瘸,走起路来爽爽利利,正正当当,身材也显然高了一截,不由得惊愕地“啊”了一声,一句话想也没想,便从喉咙里溜了出来:
“你,你,你,不是个瘸子呀?”
“我本来就不是嘛,只是胯子上长了个疱,大前天进城里,顺便买了张狗皮膏药,一贴就贴消了!”
瘸子回头又咧嘴一笑,身子一弯钻进车门,小丰田一溜烟儿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