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见瑶仙刀已刺下,床上仇人微一转侧,灯光便熄。三小兄妹惊醒唤父,萧逸又无应声,还当得手。心方庆幸,也没往下细听,便即赶前迎接,准备同逃。及见瑶仙一出门,便手招自己,往原卧室中退去,神色甚是张皇,又料事败。心方一惊,忽听萧逸在房喝道:“珍儿,外屋没有什么。适才酒醉睡熟,门也忘关。我把灯点好,关上房门,也要脱衣安睡了。天已夜深,各自回床去睡吧。”二女先颇惊惶,闻声细听,又似萧逸刚醒,醉梦之中并未发现有人行刺。一会儿便见窗上有了灯光,又听关门之声。只那柄刀没听坠落,以为仍挂在门帘上面,当晚不取,明日便是祸事;再者利器难得,失去此物,更难下手。当时不敢往取,在暗中挨了一会儿,想起伤心,二女又相抱饮泣,吞声痛哭一阵。后听无甚动静,仍由瑶仙掩至房前,轻轻向帘上一一摸遍,哪有刀的影子。料已吃门帘裹住,跌落房里。愁急无奈,又去隔窗偷视,灯已熄灭,月影西斜,房中黑洞洞地全看不见。情知明日万一发现,难讨公道。有心逃走,以后决无重来复仇之望。得豁出两条性命,挨到明日再说。萧逸如系当晚将刀藏过,不为泄露,决意矜全,日后仍可再尽人事;否则索性痛骂一场,以死报母,做了鬼再来寻他报仇。
于是重又回房,同卧床上,急一阵,伤心一阵,不觉天光大亮。吉凶莫测,方在惊忧,秋萍忽来唤用早点道:“村主已起,说天不早,命速吃完,好同往佛坛上香开经。”二女见萧逸命人把话点在头里,明示无他。才知真个曲予优容,不与计较。弄巧连昨晚行刺,都被警觉窥破,特意使自己知难而退,息去妄想。为防冒失,屡犯不已,致被村人发现罪状,难于保全,仅将凶器暗中收去。越想越对,否则事情哪有这等巧法?自己纵然手被震麻,怎么无力也不会被门帘将刀裹住,始终又没听见毒刀落地之声,定是萧逸有心作为无疑。照此情形,母仇万报不成。悲痛急愧,心乱如麻。秋萍走后,彼此面面相觑了一阵。瑶仙忽发奇想,决计再图一个未必之功。催着绛雪匆匆洗漱,赶往堂前。
见萧逸仍和无事人一般,越知所料不差。忙回手拉了绛雪,纳头便拜,不发一言。拜罢起立,便进去用茶点。萧逸原是预有安排,见二女拜倒,只当心中感悔。尤其看出二女行径,不伤自己子女,可见尚有天良,不似其母。照自己这等应付,就是二女仇恨未消,也必知难息念。心还喜慰,不便明言。一面笑容唤起,借口二女是谢为母超度,略微慰勉几句。一同吃完,便去坛上诵经答礼。哪知瑶仙因想起欧阳霜遇救成仙之事,心想:“凭自己三人,万近不了仇人的身,徒死何益?欧阳霜尚且成仙,只要心坚,不怕磨折,凭自己这番孝思至诚,难道还求不到仙人怜悯?难得现有逃路,何不同了绛雪逃出山去?只要寻访到一位仙师或是异人,拜在他的门下,学成仙法本领,回山再复母仇,岂非举手之劳?”
当夜回来,便和绛雪密商。绛雪也觉仇人睡梦中尚如此警觉,不能近身,毒刀又失,报仇之事简直难于登天。常年在此鬼混,也是伤心。求仙访师虽是渺茫,以欧阳霜前例来看,也许能有遇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未始便没指望。仇既无法再报,只好如此,立即赞可。便问瑶仙,可要通知萧玉一同逃走?瑶仙不觉为难起来。因出家人最忌情欲,同行,惟恐因他误事;不同行,又觉萧玉天生情种,丢他一人在此,见自己一走,必定相思而死。就不带了同行,好歹也给留点指望。于是便背人写下一封长信,大意说自己母仇难报,决计逃出去寻访仙师异人,可为他年归来复仇之计。
如能相待,固是佳事;否则男子寻师较易,也可出山另访高人拜师,学成本领,以图聚首。总之,自己已许死母,此仇不报,此生决无与萧玉同栖之望。见爱深情,铭于肺腑,务望保重。事如不济,惟有期诸来生。不过出山须俟己行十日以后,不到复仇有望,誓不再见。如寻了去,休说难于追踪,即被寻到,也是徒伤情感,转昧初衷,连以后都不与他再见等语。写得甚是沉痛悲壮。连改数次,才行写好。却不先交,知道自己走后,萧玉必往密径追索,将信放在洞内,定能见到。等法事做完,待了三日,恰值阴雨,萧璇又受了点感冒,二女便乘隙冒雨逃出萧家。又由萧玉所辟密径,取了预藏衣物包裹,连夜逃出村去。
萧逸料定二女已无异举。众门人虽各怀有戒心,因师父本领机谋,二女凶谋万无效果;就是几个恐怕千虑一失的,也只防二女日后还要再举,谁也没料到会逃走出去。二女行时,房中又布置得妙,竟被容容易易逃走。直到次日清晨才行发觉,人已无踪,再为搜索,哪有影子。只萧玉一人知道去路,巴不得二女能逃,他何肯说出来。惟恐被人看破,头几天连山洞密径一带,也没敢去。萧逸为寻二女,还特意开山出去,率领门人村众四出追寻。第二日欧阳霜奉命回村有事,就便探望子女,听萧珍兄妹说起此事。三凶惨死,前恨已消,反觉二女志行可怜,也代寻找了一回,均未寻到。萧清本拟将萧玉唤来盘问,不料欧阳霜这次回来,为植七禽毒果,在村中住了数日。萧逸每日心悬爱妻,渴欲一叙衷曲,心无他顾。萧玉先颇拿稳,吃欧阳霜回来一耽搁,当她仙人,恐被识破,愈发不敢妄动。好容易盼到她走,夜往密径,移石入洞一看,只寻到瑶仙一封手书。再往前进,洞已倒塌,急切间无法走出,知二女必已去远。
先见欧阳霜都寻她们不回,已是惊疑。这一看信,并未约地相待,越发绝望。每日哭笑无常,眠食均废,直似疯了一般。萧逸见二女初逃,萧玉虽也面现忧急,还似有心做作,突然变态,必有原因,便命人暗中查探。萧玉把瑶仙那封信珍如性命,放在身旁,时常背人取视,哭诉相思。日子一久,竟吃萧清看破,告知萧逸。萧逸只当他受二女愚弄,弃他而去,又不知所逃路径方向,所以悲急,也就没去管他。不料萧玉积想成痴,迁怒怀恨,意欲代替瑶仙行那犯上逆谋。二女智勇深沉尚且不行,何况是他,连下两次手:一次事前吃乃弟萧清看破,中途戒阻;一次被萧逸亲手捉住,本要按家法处治,萧清再四哭求,萧逸才严加告诫,命萧珍行刑,打了顿竹板。萧玉知难再在村中立足,暗备了些兵刃用具,衣服干粮。仍由二女所逃故道,先把石头移开,藏在里面,一点一点向前开进,中间洞石崩坠不多,萧玉以决心毅力从事,两日一夜,竟被开通。因地太僻,外观无路,里面整日移石开路,通没一人发觉。萧逸本不喜他,只看萧清情面,不肯重处。逃走以后,村人一找不见,也就拉倒。
一晃两年,三人均未回来报复,也未发生变故。倒是欧阳霜因师父郑颠仙借来岷山白犀潭韩仙子制伏的一只金蛛,自己还养了一只较小的金蛛,准备取那元江水眼中的前古金仙广成子所遗留的金门至宝金船宝库,须要预储到时金蛛吃了增长精力的七禽毒果。遍查地势,只有卧云村外峡谷之中的土地,下蕴奇毒,种植最宜。以前早已布种,现时树渐长成,还须加意培植,特命欧阳霜时常回村查看,此数年中,差不多每月必回。三小兄妹随习内功,大为精进,母子相聚自是欢欣。只苦了一个萧逸,日夕苦想和爱妻相见,哪怕不能言归于好,再作双栖,便是握手相聚,不再如尹邢之避面,也称心意。偏生欧阳霜志切清修,誓祛尘念,一任萧逸用尽方法,子女再四哀求,始终不允丈夫见面。
偶然回家小住,总是预令子女转告萧逸移居山亭,不令入室。萧逸见她居然肯在家中暂住,越以为日后尚有重圆之望。始而惟恐招恼,不敢违逆,仅在窗外窥视过两次。还吃欧阳霜令子女警告,再如这样,便不再回,索性连隔窗相望都不能了。后来萧逸实是思念不过,忽然想到欧阳霜每次归来,俱往村外峡谷培植毒果,往往营营终日。此事奉有师命,平日还令自己派了几班门人,持着她所给的灵符前往轮值,看得甚是重要。果林对面,有不少崖洞可以藏身,她又每月来有定时,何不在她未到以前,藏身洞中窥视?纵不能对面一吐衷肠,她奉师命而来,决不致因己在侧,便即舍之而去。常日相望,一则可以略慰相思,二则能有见面之机,也可伺机感动,比起永不相见终是强些。于是照计行事。
那片果林便是本书前文所述陆地金龙魏青误食毒果中毒之地。欧阳霜为植毒果,便于浇培照看,又开了一条小溪谷径。树共三百株,一边紧靠峡谷,前有大片竹林,山形甚是险僻。欧阳霜对于丈夫深情,未始无动于中。只恐尘缘纠缠,误了仙业,故意决绝。始而装未看见,继见丈夫为多看自己几眼,竟是终日伏身崖洞中守伺,不等己走,决不离开。那毒果又最难培植,须费不少人力,始能应那到时之用。往往由早起经营,深夜始归,时常眠食均废。萧逸又防自己看破,不许门人挨近。本是恩爱夫妻,未免触动前情,心又活动许多。萧逸更是聪明,早就看出爱妻明知自己偷觑,故作未见,越料有望。当年冬天,又想下一条苦肉计:装作想望已绝,成了心疾,每日书空咄咄,饮食锐减;再故意受些风寒感冒。连真带做作,就此卧床不起。萧逸因知子女天性极厚,无庸指教,自会照计而行,一任焦急,并未明说。果然欧阳霜一到,小兄妹三人便迎头跪下,哭诉哀求起来。
说父亲因母亲归已两年,终无回心之望,苦思成疾,状类疯狂,已有多日,又不吃药。昨日人稍清醒,说母亲今日回来,恐在房中见怪,意欲移居山亭,又要去往果林崖洞中守伺。是儿女们再三苦劝,并假传母命,允其不久相见。也未深信,只狂笑一阵,勉强劝住,不再迁居。如今在房呆卧,务望母亲看在儿女幼小份上,与爹爹和好吧。欧阳霜由窗缝中往里一看,丈夫果是面容苍白,人瘦好些,目光发呆,醒卧床上,若有心疾之状,不由不信。便取一丸药,叫萧珍拿去给萧逸服了;再对他说,毒果行将成长,开花以后,来得更勤。为看儿女面上,可以相见,但是每三月中,只许相聚两次。届时由早上相见,全家团聚,至夜夫妻各自归卧。萧逸原知自己的病即使不重,爱妻也不会坐视。听儿子传完了话,立即服药,欣然坐起。当时便请爱妻进屋,握手悲泣,历述衷肠。力说自己知她将证仙业,决不以儿女之私累她修道,不过相爱太深,相思太苦,务望宽容既往,稍念前情,许其经常相聚,稍有渎犯,任凭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