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提出与发展
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中国的经济模式和经济理论虽然基本上都是在沿袭前苏联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但已经开始以独特的方式断断续续地探索本民族特色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期间虽然曾出现了长时间的曲折、停滞和严重的极“左”错误，但很早就开始注意到商品（市场）经济和价值规律在社会主义经济中的作用问题。例如，1956至1957年关于社会主义条件下要不要市场的讨论，1958至1959年关于社会主义经济中价值规律的讨论，1961至1964年关于价格形成机制的讨论，都涉及了社会主义经济中的市场机制问题。但是，由于当时种种历史条件的限制，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从总体上并没有超出传统计划经济理论的范畴，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真正认识是在1979年经济改革开始后进行的。与前苏联、东欧计划经济国家的改革相比，中国的改革起步虽晚，但进展很快，中国经济改革的理论和实践在短短十几年间（1979—1992年）就完成了从传统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如果从公有制与市场经济相结合这一脉络进行分析，则中国探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大体上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大的阶段。
（一）“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阶段
1979年3月，陈云同志提出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经济模式。他当时认为：整个社会主义时期经济必须有两个部分：（1）计划经济部分；（2）市场调节部分。前者是基本的、主要的，后者是从属的、次要的，但又是必需的。这个思想在随后党的多次重要会议上基本上都得到了坚持，“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成为我国当时的改革方针。应当指出，这一主一辅的原则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它第一次明确肯定了市场调节是改革的一个基本方面。但总的来说，这一原则仍是传统集中计划经济的产物，因为它还将指令性计划当成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本质。另外，它把计划与市场的关系看成是一种互相对立的“板块”式关系，带有很强的机械拼凑色彩。
1979年4月，中国经济学界在著名的“无锡会议”上，第一次冲破斯大林关于商品货币关系只存在于“全民”与“集体”这两种公有制之间，全民所有制内部不存在真正的商品货币关系的传统观点，并对全民所有制内部存在商品货币关系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人们一致认为，社会主义必须利用市场的作用，计划与市场必须结合。当时甚至有少数学者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但由于实践的限制与传统观念的束缚，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市场经济或市场调节只在一定范围内起辅助作用。
1979年7月，国务院颁布了《关于扩大国有企业管理自主权的若干规定》等五个文件，在国有企业实行“放权让利”的改革。在实行利润留成和扩大企业自主权之后，企业在生产、销售、劳动人事、工资分配等方面开始有了较大的自主权，初步改变了企业单纯执行计划、生产与销售脱节、不关心盈亏的局面。与此同时，在国有企业中开始普遍推行以提高经济效益为目的，把“责、权、利”相结合的经济责任制，提高了企业和劳动者的积极性，并使国家、企业和个人的收入都有了较大的提高。
1982年9月，党的十二大报告中明确指出，我国在公有制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有计划的生产和流通，是我国国民经济的主体。但同时，允许对部分产品的生产和流通不作计划，由市场来调节。也就是说，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由国家统一计划出一定的范围，由价值规律自发地发挥调节作用。但这一部分是有计划生产和流通的补充，因而只是从属的、次要的，但又是必需的、有益的。
总体上说，这一时期的改革依然没有触及传统经济体制的根本，指令性计划依然被看作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基本特征，国有企业的运行仍在政府的严格控制下进行，只是在一些局部方面作了灵活调整。在实施过程中，由于计划外价格被放开由市场加以调节，因此价格出现了“双轨制”，同时管理和监督上的漏洞也导致了“官倒”、“私倒”和“脑体倒挂”现象。
（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阶段
1984年10月，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第一次明确提出了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理论，标志着我国对社会主义市场问题的认识有了新的突破。《决定》提出，改革计划体制，首先要突破把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明确认识到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必须要自觉依据和利用价值规律，社会主义经济是在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商品经济的充分发展，是社会主义经济发展不可逾越的阶段，是实现我国经济现代化的必要条件。《决定》指出，第一，就总体说，我国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即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但不是那种完全由市场调节的市场经济；第二，完全由市场调节的生产和交换，主要是部分农副产品、日用小商品和服务修理行业的业务活动，它们在国民经济中起辅助但不可缺少的作用；第三，实行计划经济并不等于以指令性计划为主，指令性计划和指导性计划都是计划经济的具体形式；第四，指导性计划主要依靠运用经济杠杆的作用来实现，指令性计划是必须要执行的，但也必须运用价值规律。
《决定》同时指出，增强企业活力是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要依照所有权和经营权适当分离的原则扩大国有企业自主权，使企业真正成为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具有自我改造和自我发展的能力，成为具有一定权利和义务的法人。
有计划商品经济理论的提出突破了把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思维模式，是对传统计划经济理论的一次重大超越：第一，首先肯定了社会主义经济是商品经济，商品经济被看成是社会主义的内在属性；第二，否定了把指令性计划当成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根本特征的传统观念，从而动摇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根本基础，对我国后来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起到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
但这一理论也有其明显的不足：第一，只承认社会主义有商品经济，而不承认社会主义可以发展市场经济，把市场经济依然当作资本主义的东西；第二，把市场仅理解为商品市场，而不包括生产要素市场，对市场机制的理解还比较简单片面；第三，认为社会主义经济总体上仍然是计划经济。
（三）“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阶段
1987年10月，党的十三大报告在有计划商品经济理论基础上对社会主义市场机制问题进行了新的概括和说明。报告认为，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体制应该是计划与市场相统一的体制，其基本内容是：（1）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本质区别在于所有制基础不同；（2）必须把计划经济建立在价值规律之上，以指令性计划为主的直接管理方式不再适应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发展的要求；（3）计划和市场的作用范围都是覆盖全社会的，在新的经济运行机制中，总体上说应当是“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的机制，即国家运用经济和其他手段，调节市场供求关系，创造良好经济社会环境，并以此引导企业正确进行经营决策；（4）社会主义的市场体系是全面的、开放的、竞争性质的，不仅包括消费品和生产资料等商品市场，而且应当包括其他各种形式的生产要素市场。
这一改革模式的提出，是对有计划商品经济理论的一次重大发展：第一，首次明确指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不在于市场与计划的多少，而在于所有制的不同，把经济制度与经济体制区别开来；第二，在这一模式中，计划是建立在市场机制基础上的间接计划，市场机制是经济运行的基础，大大提高了市场的社会地位；第三，明确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体系全方位、全领域的性质，从根本上突破了长期存在的“半商品经济”传统观念和改革之初形成的“半市场”意识。
但它仍未跳出从所有制角度看待市场经济社会属性的思维框架，所以还没有正式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模式。尽管如此，党的十三大对市场问题的认识已接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认识水平。
但在1989年前后，为了实现国内经济和政治的稳定，国家加强了对经济的行政控制，直接计划调节的作用又有所加强，“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就是这种特殊环境的产物。在这一提法中，计划经济又被强调起来，但这时所指的计划经济与传统计划经济根本上是不同的。从具体内容上看，整个经济体制和经济理论的认识仍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党的十三大有计划商品经济理论的基础上，但对于市场作用的认识有所降低。在1990年12月《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的建议》中就表现出这种倾向：第一，认为计划经济可以从总体上保持经济按比例发展，市场调节可以增强经济发展的活力；第二，计划经济不限于指令性计划，经济改革要进一步缩小指令性计划范围；第三，属于总量平衡控制、经济结构和经济布局的调整以及关系全局的重大经济活动主要发挥计划调节作用，企业日常经营等小型经济活动主要由市场调节；第四，国家要加强宏观调控，做好综合平衡，综合运用经济、法律和行政手段引导和调整经济的运行。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对于市场和计划关系的认识有较强的计划经济色彩，对市场的作用认识不深刻，甚至有所退步。
（四）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目标阶段
早在改革之初的1979年，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就明确指出“说市场经济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个不能说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在封建社会时期就有了萌芽。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2】事过十多年之后，在中国的改革面临重大抉择的历史关头，邓小平于1992年春发表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名南巡讲话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的构想。他说：“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3】这一论断，从根本上解除了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看作是社会基本制度范畴的枷锁，把计划与市场的关系和对市场经济问题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步，掀起了我国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潮。
1992年10月的党的十四大正式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就是要让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其基础性作用，运用竞争机制给予企业压力，实现优胜劣汰；运用灵活的价格机制实现资源的自由流动，促进生产和消费的协调。同时，市场经济由于其本身的缺陷，使国家必须要加强和改善对经济生活的宏观调控。这是市场经济问题在理论上、认识上的又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飞跃。
1993年11月，十四届三中全会做出的《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较为系统地阐述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框架和内容。遵循邓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把党的十四大所确立的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和基本原则具体化和系统化，勾画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框架，制定了继续深化改革的总体蓝图，并指出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是建立以公司制为代表的现代企业制度。
这一阶段改革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完全摆脱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形成了完整意义上整体体制转换的认识，从根本上回答了社会主义能否和市场经济相兼容的问题，指出了社会主义也可以在公有制基础上发展市场经济，为我们不断深化改革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我们从宏观和微观（国有企业）两个方面如何进行改革，如何建立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做出了重要战略部署。
（五）确立国有经济管理体制改革总体方案阶段
1997年9月召开的十五大提出了深化建立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总体设想，并对国有经济体制改革提出了总体方案。国有企业改革成效关系到整体改革的成败，国有企业的主体市场经济地位，使国有企业的改革既成为难点，也成为热点。十五大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阐述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新的突破和发展。十五大报告指出：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但同时一切符合“三个有利于”的所有制形式都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不仅表现在量上，而且还表现在质上，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主要表现在其方向引导作用上；股份制是现代企业的重要组织形式，公有制经济也可以利用股份公司形式推动股权多元化，实行政企分开，转换企业的经营机制。另外，报告还提出了“三改一加强”、“抓大放小”、建立国有资产管理、监督和运营机制等综合配套改革措施，为继续深入进行经济体制改革指明了方向。
（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形成阶段
经过30年的努力，我国的改革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一个崭新的市场经济体系正在逐步形成，正在有力地促进旧体制向新体制的转换和新的经济运行机制的建立。具体表现有：（1）消费品市场基本形成，市场机制的作用范围越来越大。多种经济成分、多渠道、开放的市场基本上取代了过去独家垄断、单一渠道、封闭分割的消费品分配方式；日益兴起的多种形式的交易市场冲破了消费品按行政区划、靠行政办法组织流通的体制；消费品价格的市场定价方式取代了国家定价的单一形式。（2）生产资料市场正在发展，市场调节范围逐步扩大。生产资料过去完全靠计划分配，根本没有市场。改革开放后，生产企业自销权扩大，价格由“放调结合”、“双轨价格”逐步向市场定价过渡；各级各类生产资料交易中心、专业市场开始建立。（3）资金市场兴起，形成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的发展，证券市场、股票市场逐步形成和完善。（4）劳动力市场有较大发展，为劳动力合理流动创造了条件。企业普遍实行劳动合同制，政府和事业单位普遍实行考评与聘任制，职业介绍、双向选择等促进了多层次人力资源的合理流动。（5）技术市场不断壮大，加速了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科技市场成为迅速沟通经济与科技结合的重要渠道，科技成果应用率明显提高。
但是，我国新旧经济体制的彻底转换还需要一个较长的时期，在这一过程中还有大量的困难需要克服。虽然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已成为中国经济发展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它还受着原有计划经济体制因素的强烈干扰。主要表现为：（1）宏观调控体系尚未从原有计划体制中完全摆脱出来，中央和地方政府直接干预过多、间接干预乏力，政府决策行为缺乏稳定性、连续性和预见性。（2）市场调节机制受制于计划经济体制过多，难以发挥应有作用。计划与市场两种资源配置手段的联系，还只是外在的、形式上的联系，缺乏内在的有机结合，造成市场是“计划外市场”，计划是“非市场计划”。（3）市场主体难以真正到位，国有企业仍缺乏独立面对市场并在市场经济体制中自主经营的权力。企业本身独立性少、依附性大，等级森严、超经济职能多，难以在市场上公平竞争，赢得机会均等的发展条件和环境。（4）市场组织和市场结构不合理，市场规则不健全、不统一，导致市场秩序混乱、市场导向失真。市场经济体制所必需的完整配套的各项法规，以及保障市场正常运行的统一规则的建设仍显滞后。（5）市场发育和成长不平衡，特别是资金市场和劳动力市场发育迟缓，影响了整个市场体系的进一步发展。另外，严重的地方行政性封锁和部门分割，也加剧了市场发育和成长的不平衡。
2007年10月召开的党的十七大，系统地总结了我国近三十年改革开放成功和经济体制改革的艰辛探索经验，提出了中国特色社会理论，指出我国社会经济发展总体上要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报告立足于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总结我国发展实践，借鉴国外发展经验，适应新的发展要求，提出了科学发展观的概念，要求必须以科学发展观统领我国未来社会经济的发展。
报告还同时指出我国已进入市场配置资源制度化的新阶段，要进一步形成开放竞争有序的现代市场体系，尤其是要健全金融资本市场，加强国家宏观政策的导向作用，避免资源盲目流动。要在继续完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基础上，消除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体制障碍，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要深化国有企业股份公司制改造，加快建设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制度，进一步推动国有经济布局的战略性结构调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