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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韩信篇(8)

除了韩信。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栈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让我们打出去,也可以让项羽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那栈道你也看了,修复起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什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边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来的。”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韩信道:“韩信,淮阴人。”

汉王道:“你在项羽手下是做什么的?”韩信道:“执戟郎中。”

汉王道:“嗯,秩三百石。那你就做个连敖吧,不升不降,还是三百石。”

连敖?去计算军粮出入?韩信有些好笑。横尘剑就挂在他腰间,只要他拿出来……那校尉推了他一下:“还不快谢恩?”

算了,连敖就连敖吧。先干起来再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现在他还没想好出蜀入秦的计策,单凭他人的推荐而获取高位,也没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韩信跪下道:“谢大王。”

汉王挥手,继续没精打采地用马鞭逗弄那只甲虫。

韩信回到营里,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你真做过楚霸王的执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哎!听说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吗?”“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因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走,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画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伏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漫长的行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没有人能看得懂这种深奥的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烦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酣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

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藉;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的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吗?但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韩信道:“我不会这个。”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六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按到赌台边。他确实不会玩,这又是碰运气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颈项胸口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笑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韩信乜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刚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行刑。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不,不对!根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遥远的过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那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那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侯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夏侯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侯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何为内间?”“利用敌人的官吏做间谍。”“何谓反间?”“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生还报告的人。”“用间之道如何?”

……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侯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匆匆地去了。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侯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侯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做什么?”

夏侯婴道:“连敖。”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都尉吧!”夏侯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侯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侯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俸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拔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的事,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升任治粟都尉的唯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肤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府的各类文书。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都尉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连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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