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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韩信篇(7)

仲修道:“此后的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样,将九鼎严密地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么多年来,只有庄襄王驾崩时,曾有个宦官趁国丧混乱,偷窥了一下那间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杀了。那时是相国吕不韦主政,吕相国劝他不要刚即位就杀人,那不祥。但他不听,竟说:‘除非我不做这个秦王!’后来吕相国也只能依他。你相信吗?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韩信道:“为什么?只不过看了一眼啊。”仲修道:“所以说此鼎乃不祥之物呀。”韩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窥之后、被杀之前,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关于九鼎的话?”

仲修道:“说过,就两句,偷偷跟他哥哥说的。后来暗中传开,但谁也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韩信道:“哪两句?”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韩信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仲修摇摇头,道:“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韩信道:“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仲修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道:“有。”韩信道:“有?谁?”仲修缓缓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韩信意外地道:“他?那个长生不老的术士?”

仲修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据我所知,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过那密室还能生还的人,而且那次还是始皇帝带他去的。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韩信道:“一个江湖术士,怎么会对九鼎感兴趣?”

仲修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认为这东西和炼丹之类的事情有关吧。对了,说来也巧,就是在去过那密室之后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嗯,也许是这国之重器的阳刚之力把他的邪术镇住了,让他玩不下去了吧。这样看来,这东西倒也不完全是不祥之物呢。”

押运秦朝财物的队伍起程了。季布在前,桓楚在后,于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荡荡,首尾望不到头。队伍中还夹杂着一批批用绳索捆连、脸带泪痕的美貌女子。咸阳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手提马鞭的楚军士兵来回巡逻于百姓和队伍之间,虎视眈眈地盯着人群,不时挥鞭驱回几个被人群挤到街上来的人。

远方一处高台上,项羽志得意满地看着这一切,对旁边的范增道:“亚父,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拼着命要称王称霸,果然有味道……”

范增忧心忡忡地道:“阿籍,韩信这个人真的很危险。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尽快杀了他。现在咸阳很乱,诸侯正在陆续各就封国,要是他趁乱投奔他人,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皱了皱眉,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范增,道:“亚父,除了韩信,你就没别的事可说了吗?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这样成天心神不宁?”

范增道:“他的才能太可怕了,远胜于我。一旦发挥出来……阿籍,我简直不敢想象。”

“亚父,你能不能……”项羽犹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地,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是,大王。”他吃力地答道。

灞上,汉王刘邦的主营。汉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皱着眉道:“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张良站在一旁,摇头道:“臣不知道。军中的考工来看过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不过他说这上面有烧炙的痕迹,估计用的时候要生火。”

汉王道:“废话。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么厚的一层烟灰不是明摆着吗?可生了火干什么?冶炼?煮食?烤炙?东西搁哪儿?”

张良道:“不知道。我总觉得它不会是派这些简单用场的。”汉王道:“那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张良道:“不知道。”汉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张良笑了笑道:“臣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什么都知道。”

汉王背着手围着那庞然大物转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个人,就得到了这样一个连派什么用场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叫什么事!我是不是还要带着这大家伙进汉中?听说那栈道走起来可够戗!”

张良道:“正因为已经为它死了那么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将它带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机栝守卫着的,会是普通东西吗?”

汉王点头道:“嗯,有理!那就听你的。你总是给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似乎每次都挺灵的。”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韩信已经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此时只觉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懒得脱,就和衣往下一躺,闭着眼睛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疲劳归疲劳,脑子里却还是乱哄哄的不肯静下来。长生术、照心镜、九鼎、秦始皇、东海君……一大堆荒诞不经的怪事纠缠在一起,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

很久以后,他才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东海君。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他觉得东海君的脸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东海君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他知道那很重要,却一句也记不住,只是干着急。

东海君阴森森地笑着,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接过来,看见镜子里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还在动。反过来,看见的是一摊浓浓的鲜血。鲜血慢慢扩散到整面镜子,慢慢地从镜子里渗出来,慢慢沾上他的双手……他恐惧地想:这是梦,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梦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呢?“起火了!起火了!”半夜里有人大喊,惊醒了他的噩梦。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南边阿房宫方向起的火,离这里有好几十里地,毫不相干。

“烧阿房宫关老子屁事!大惊小怪,扰了老子一场好梦!”几个人愤愤地说着,又一头钻回营帐去睡了。

还有一些人因为反正睡不着了,索性三三两两站在那儿看火景,指指点点,倾诉着当年来咸阳服徭役时所受的种种苛酷待遇,言语间透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韩信独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天空。许久,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问:“有何感想?”韩信不由自主地喟叹一声:“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觉起来,向声音来处望去,道:“谁?”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鸿门一别才几天,这么快就忘却在下了?”

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计谋却耍得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上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粮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一辆较大的粮车,坐在那高高的粮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张良叹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以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乱世,谁规定只能从一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韩信道:“谁?”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张良道:“我知道,外面有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敢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韩信看了张良一眼,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得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把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韩信道:“你……你说什么?”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了。”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韩信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唯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唯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增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竟还是渴望从这个冷静老练的谋士那里寻求到真正的友情吗?

他叹息一声。是自己的错。就像当年他对师傅生出的那种依恋孺慕之情一样,都是幼稚的。师傅从未回应过这份感情。

从他拥有这种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独中走完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他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缘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士卒们惊慌起来。

“快!快去救火!”“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喝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哭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哭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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