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指尖轻轻一点,便将尹战送出三丈之外,沉吟一会儿,说道:“这世上因果报应,本是平常,你想要报仇,我不拦你便是,可是你没必要自甘堕落。”
尹战脸色渐渐平静,发红的双目也恢复了正常颜色,可心中对这老僧的怨恨却未减一分,也没去想一个僧人说出这样的话对不对,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
“小施主且慢。”老僧又追了上来。
尹战心中愤懑至极,暗道这老僧修为高深,竟然会闲来无事寻自己开心,他压住心头怒火,说道:“大师,你是长辈,道法又高于我,要杀要剐皆可随意,却为何要屡次戏弄于我!?”
老僧面容愈发和蔼,笑道:“我处处容你让你,却从未戏弄于你。”
尹战一愣,暗骂这厮无耻,说道:“既如此,便让我离开吧。”
“你要去何处?”
尹战目光闪烁,片刻后仍如实答道:“东方。”
“正好结伴同行。”老僧笑道。
尹战点了点头,心想如此也好,等你深夜熟睡之时,就不信杀不了你!
于是两人结伴向东方走去,尹战一直与老僧走得远远的,老僧也不以为意。
他二人走在路上,还未说一句话,尹战心底一直默默盘算,在夜深几许、老僧入睡几时,他才不会有所防备,又想要从哪个地方下刀,下多大的力道,才能将老僧一刀毙命。
老僧自是不知道尹战心中竟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自己,只是见尹战戾气越来越重,印堂越来越黑,不禁暗暗担心。
他似是无意间问道:“小施主,我刚刚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你可曾明白了吗?”
尹战微微一怔,刚刚他怒上心头,自然听不出那个故事的含义,此时再细细一想,却好似有点禅机。
但若说这故事让尹战明白了什么,尹战却万万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那狗将自己放在下位,可悲;那猫将自己放在上位,可恨。
除此之外,这故事再无用处,但尹战也不敢触怒老僧,佯装恭敬的道:“尹战明白。”
老僧听了很高兴,说道:“你既然明白,便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尹战暗暗鄙夷,心想这老僧真是聒噪的很,我的事情,你又何必插嘴。
他的语气也开始不善起来,带着一丝嘲弄说道:“你身为佛门中人,却对菩萨如此不敬,却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了。”
老僧摇头笑道:“施主颇具慧根,只是我提及菩萨,并非对菩萨不敬,而且恰恰相反。”
尹战微微一愣,随即恍悟,他的意思是,连普通人家、甚至阿猫阿狗都知道世上有佛有菩萨,正说明佛家在众妙大陆的影响广泛。
尹战此时的心理,便是对一切格外极端,哪怕老僧说的对,他也要挑出毛病,再次鄙夷道:“你们佛家,便是教的这些投机取巧的东西吗?”
老僧道:“佛法无边,修佛,亦是修慧心。”
尹战以前对佛门道门开宗之祖本是充满了无尽崇敬向往,认为他们肯定是天上神仙转世,否则怎会有此大绩业;但以此时心境,又听老僧一番话,却觉得佛祖再高,仍是凡人,于我于他并无区别,假以时日,我尹战未必不能独创一宗。
可是他连眼前这貌似平平无奇、实则法力无边的老僧都胜不过,遑论什么开宗立派,想到此又暗暗摇头。
尹战抬头看看天色,见此时已到正午,不禁又有点饿了,向老僧说道:“大师稍等,我去林中找些野果充饥。”
老僧喜道:“妙极。”
尹战心想这老僧真是无耻,他自己饿了却不说话,非要我去寻找食物,哼,我尹战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只见林中寒光闪闪,树叶烁烁而飞,片刻后尹战回来,背上背了一只麋鹿,手上提了一只野鸡,却唯独没有素菜野果。
尹战打得主意是,和尚们吃斋念佛,我便偏要在老僧面前吃肉喝酒,总之馋死这个老家伙。
他走到老僧身旁坐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用大刀将麋鹿开肠破肚,殷红的鲜血涔涔冒出,染红了一地。尹战恍若未知,大刀举起狠狠落下,听“咔咔咔”三声,麋鹿就被切成了四截,红白相间的肠子便流了出来,尹战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样的开刀手法,太残忍太血腥,以后可不敢再干了。
转头看那老僧,只见他脸色平静,无喜无悲,仿佛眼前身首异处的麋鹿根本不存在一样。
尹战暗暗佩服,心想佛门弟子四大皆空,无情无欲,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他生篝起火,已经是熟练至极,将麋鹿肠胃扔到一边,架在火上便烤。这几个月来,尹战每日都这样吃饭,虽无油无盐,烤肉只香不咸,却比之前外糊里生的情况要好的多了。
不一会儿,鹿肉便散发浓香,诱人至极,令人食指大动,尹战看到那老僧脸上竟也露出这种神色,不停的咽着口水。
尹战心底暗暗好笑,此时的老僧一点都没有了得道高僧的样子,可那又如何,你毕竟还是僧人,不能吃荤的。
老僧见尹战只是翻来覆去的烤着鹿肉,却不放一点作料,不禁问道:“小施主,油盐呢?”
尹战竟愣了一下,这老僧看他杀生烤肉也便罢了,竟然还若无其事的询问起作料的事情,这究竟是不是僧人啊?他答道:“没有油盐。”
老僧摇了摇头,皱眉道:“没有怎么行,用我的。”说着从腰间一个黑乎乎的口袋中取出一小袋或一小瓶的东西,尹战打开一看,竟然全是食物作料,不禁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尹战将作料倒在鹿肉上,这下香味更加扑鼻,饶是尹战已经吃了无数顿,也忍不住被勾起了馋虫。
又过一会儿,烤肉彻底完成,只见鹿肉金黄,香味四溢,尹战取下一块放入口中,但觉口感润滑、鲜嫩无比,故意喳喳嘴,一脸陶醉的赞道:“天下美味,莫过于此烤鹿也。”
老僧大喜,忙不迭抓下一块,放在嘴中一嚼,直把眉毛眼睛挤到了一块,连连赞道:“妙极,妙极。”
尹战惊讶道:“你不是僧人吗,你怎么可以吃荤!”
老僧又咬一口鹿肉,含糊不清的说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啊,酒,酒。”说完从腰间一探,一只酒瓶便取了出来,拔开瓶塞,登时酒香四溢,老僧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当真逍遥之极。
尹战却不乐意了,鄙夷道:“你如此修佛,修与不修,有什么区别?”
老僧道:“修了便懂了,不修便不懂,懂与不懂,这便是区别。”
尹战不懂。
老僧又吃一口肉,喝一口酒,笑着说道:“山不解释自己的高度,并不影响它耸立云端,海不解释自己的深度,并不影响它容纳百川,我不解释佛对我的重要性,并不影响佛的至高无上。”
尹战觉得有理,但想不通老僧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僧拍拍尹战肩膀,笑道:“小施主,学佛吗?”
尹战恍悟,原来他说这些都是为了劝自己学佛,但是尹战不愿意,如果学佛之后,看待杀母之仇就像看待被松果砸了头、在路上被雨淋这般平常,那岂不是太无情了。
归根结底,他仍是不愿放下仇恨。
老僧见他不为所动,又说道:“我佛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你真的不愿学吗?”
尹战沉吟良久,终于道:“多谢大师美意,尹战随心所欲,佛法纵是奥妙无边,然无人教的了,尹战学不了,而且,我也不想学。”
这句话又是桀骜至极,尤其是那一句“无人教的了”,更是小看了天下僧众。
老僧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深邃,那温润的瞳孔更加澄澈,他的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盯着尹战笑着,却比尹战更加桀骜,说道:“我幼年修道,中年修魔,老来修佛,此时已是身兼道魔佛三绝神通,如何教不了你?”
尹战眼眸蓦地睁大,猛地跳起退后几步,心中一瞬间风起云涌。
道魔佛三绝神通!
这老僧究竟是何逆天人物?
尹战冷声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他的见识,便是众妙大陆任何一个成名人物都不认识,问了又有何用?
老僧道:“俗家姓万,如今法号普寻。”
没办法,尹战心虚道:“久仰,久仰。”
普寻放下手中鹿肉,仔细打量了他一遍,笑道:“我知你没听说过我,这也无妨,老僧已入暮年,时日无多,轮回之前能遇见你,也算是有缘。”
尹战背脊登时被汗水打湿了一片,普寻的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自己继承他的衣钵,可是……尹战问道:“大师神通广大,门下弟子定然众多,又哪差尹战一个。”
普寻摇头笑道:“老僧此生从未动过收徒之念,门下空无一人,单就差你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