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缓步迎了上来，双手合十说道：“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尹战眉头一挑，看了看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他想到，他的仇人还好端端的活着。
有一种仇恨，心绪难宁。只要想着和仇人仰望同一片星空，眼就酸涩的要掉下泪来，想着和仇人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顿时呼吸不畅。
尹战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大刀，沉默片刻后答道：“我不想成佛。”
这自是桀骜至极！
老僧忽然有一丝恍惚，多年之前，不是有一个人同样说过这句话吗？
等老僧回过神来，尹战已经走远了。
想起那人现在那幅样子，老僧哪能容尹战重蹈覆辙，连忙追了上去，他虽容貌衰老，可跑起来哪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样子，一阵风般飞到尹战身前，笑呵呵拦住了他，可是那样子，又不像是个僧人了。
虽然没有看到这个老僧出手，但尹战已经感觉这老僧非比寻常，退后一步，大刀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冷冷望着老僧，大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样子。
老僧对他的举动丝毫不以为然，笑道：“小施主，你可知戾气是什么。”
尹战眉头一挑，再次退后一步，心想我体内有无尽戾气，又如何能不知道，冷冷道：“知道。”
老僧却愣了一下，片刻后恍悟，笑道：“是老僧问错了，我是想问，你可知戾气有什么危害？”
尹战道：“知道又如何？”
“你既然知道，便应该学我上乘佛法，化解体内戾气，以免日后平添孽缘，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便是如此了。”
“可笑。”尹战冷笑道：“天下无人是我亲人，何来的孽缘？杀母之仇便是长痛，如何能短？”
那一天，叶雪不顾自己性命将尹战送出，便是一个陌生人，尹战也要铭记终生了，更何况那是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大娘。他现在最后悔的，便是临走之前，没能叫一声“娘”。
老僧暗暗心惊，心想这孩子的孽缘竟已经开始了，他正色道：“就算你报了仇，你仇人的亲人同样会来找你报仇，如此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尹战沉吟了一会儿，虽觉得老僧说得对，但心中那份执念，如何能轻易放下，恶狠狠道：“他们来一个，我便杀一个！”
老僧连连摇头，说道：“如此一来，你的仇人越来越多，就算你有滔天本事，能躲得过因果报应吗？”
“我杀人便有因果，他杀人就理所应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尹战怒道。
“你有这种想法，只因你放不下心中仇恨。”
“我不是圣人，我也不想做圣人，我便是不想放下仇恨，你又如何！”
老僧点头道：“是了，你不是放不下，你是不想放下。”
尹战忽然感觉这老僧啰啰嗦嗦好不讨厌，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念头，屈膝一跃，已跃过老僧头顶，拔步狂奔。
他速度极快奔了极远，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岂料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老僧又挡在身前。
尹战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僧笑道：“老僧只想为你消除体内戾气。”
“为我？”
“为你。”
尹战鄙夷道：“一生只为别人而活，多么可笑！”
老僧笑道：“我为活着的人而活，你为死去的人而活，说起来，我比你幸福。”
尹战怒了，骂道：“鬼才信你！”
继续夺路狂奔。
这一次他又奔了极远，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老僧又出现在他身前，面带微笑，一脸慈祥。
尹战脸现怒容，再无迟疑，手中大刀暴起寒光，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刀刃破碎虚空，破开空气，以极快的速度砸上老僧头顶，在这速度之下，连刀边尘埃都被四分五裂。
然而，那刀刃即将没入老僧头顶之时，老僧仍是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一脸慈祥。
尹战大惊，这老僧虽然讨厌，却还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他只想将其逼开，哪会想到他会这样不躲不避。
情急之中尹战手腕急转，刀刃贴着老僧头皮划过，因力道太急，大刀竟然脱手而飞，插入旁边一块巨石，巨大的力量让巨石直接爆了开来，土石乱蹦，烟尘四溢。
尹战冷冷看了老僧一眼，悄无声息的遮住了因用力过度扭伤而有些红肿的右腕，拾起刀来，继续行走。
老僧微笑着在他身后喊道：“施主生性不坏，为何自甘坠入魔道？”
尹战心中登时翻起了滔天巨浪，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不敢使用戾气滔天真诀，因为墨菲儿曾说过，使用这术法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如果说以前尹战还不明白为什么的话，从他入魔的时候，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单单一个“魔”字，便足以引起正道中人的集体追杀了。
可是，刚刚他分明没有使用戾气滔天真诀，这老僧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转过身来，对老僧怒目而视。
老僧微笑的望着他。
尹战低头沉吟，片刻后抬头望他，无论这老僧是怎样知道自己入了魔，他既然知道了，为防止他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唯有将之斩杀。
尹战眸中蓦地化作赤红，两只手掌上下齐飞，戾气滔天真诀行云流水般被他使将出来，片刻间这一片空地便已是黑云笼罩，鬼气森森。
老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只枯槁的手掌似平平无奇的挥出。
尹战看着他的手掌，他的眼界毕竟有限，当然不可能看出这一章有什么威力，只觉得这一掌有气无力，又怎能伤的到他。
岂知就在这片刻之间，尹战却觉得有一股堪比无边大海滔天巨浪一般的力量涌来，在这股大力之下，尹战竟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能力，身受重创倒飞而去。
他高高的飞起，却轻飘飘的落下，浑身虽疼痛难当，却没有哪怕一处伤痕。
尹战心中登时蓄满了无尽的惧怕。
他能感觉的到，老僧那犹如咆哮大海般巨力的一掌，其实只是大海中的一个浪花。
这是何等威力！
尹战没受伤，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在等待被老僧杀死，或者在老僧毫无防备时把老僧杀死。
然而那老僧岂是那么好骗，只微笑着看着他，不发一言。
尹战身子趴伏在地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等待良久之后，他压抑着心中无尽恐惧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老僧笑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你，只是想驱除你体内戾气。”
“我的命自有我自己负责，你……不敢劳您操心。”尹战本想怒斥“你操什么心！”，话到嘴边，又因那恐惧而咽了回去。
老僧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尹战驽钝，大师佛法高深，尹战自是听不懂的。”
老僧笑道：“你且听我道来。”
尹战不敢再反驳，将头埋在地上，低声道：“是。”
老僧道：“有一只狗儿，它生活在一个普通的人家，那户人家对它极好，给它吃好吃的东西，让它睡干净整洁的地方，而且还不束缚它的自由，狗儿很高兴，心想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莫非他们是菩萨？”
尹战原以为这老僧要讲什么奥妙佛经，心想人人都道佛经莫测高深，却尽是骗人的东西，我一定不可相信；岂料老僧竟然讲了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尹战心中更是怒火中烧，暗想这和尚欺人太甚，竟然把他自己当成了菩萨，把我当成了狗。
这时候老僧继续讲道：“还有一只猫儿，它也生活在一个普通的人家，那户人家对它极好，给它吃好吃的东西，让它睡干净整洁的地方，而且还不束缚它的自由，猫儿很高兴，心想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莫非……我就是菩萨？”
尹战猛地愣住了，他不知道这是老僧对许多年前一件事情的感悟，还道他先把自己比作狗贬低一番，再要自己把他当成菩萨，毕恭毕敬向他献媚讨好。
尹战再也忍耐不住，心底那股桀骜蓦地蔓延全身，让他觉得，自己如此卑贱做人，便是让九泉之下的叶雪知道，恐怕也要嘲笑他吧。
想到这里，他身体猛地爆射而出，像一头捕食的猎豹，手中大刀对准了老僧咽喉，疾刺而去。
老僧虽惊不乱，两指一捏将刀尖牢牢固定，问道：“你这又是作何？”
尹战双目通红，这次却是因为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不自禁要流下泪来，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
若是以前，尹战面对这种侮辱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生气愤懑委屈，只是因为他丧失了亲人，虽已过了几个月，但那种不安却没有消退完全。
他觉得，似乎这天，这地，这所有生灵，都在存心跟他作对。
他认为对的，最后统统错了。
他认为错的，其实并不那么错。
他认为好的，最后失去了。
他认为坏的，其实正是他苦苦追寻的，却被当时的自己丢弃。
在这种心绪之下，又听老僧玄之又玄的故事，他有此过激反应，便不显得过分了。
老僧心下叹息，此子重情重义，又是良才美质，若坠入魔道，实在可惜至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