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有些不高兴了，可又一想一个孩子大老远来，着实令人感动。他想了想便说道：“文延恪，我可以帮你见你父亲，你敢不敢跟我走？”
“敢！只要能找到我父亲，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不怕！”恪儿的固执有几分父亲的遗传。
恪儿在忽必烈的带领下来到了土牢，他在门外斜斜望见父亲：步履阑珊、蓬头赤足、铁镣加身，他的脸又黑又瘦、胡子乱七八糟的遮住嘴、只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书本的时候和秋星一样的亮。
恪儿看得好生心疼，几乎心疼的沁出泪来了，当年那个气宇不凡的父亲变成了阶下囚，像老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若不是那双亮堂、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简直要认不出来了。
顿了顿，他大喊了出来：“爹！”那个字是由他心里蹦出来的，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忽必烈在外面更是吓得真切。
天祥抬起头，本以为是错觉，却见恪儿来到了他面前，他也大喊了一声：“恪儿！”顿了顿，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他猛地站了起来。恪儿扑进天祥怀里，一声声的叫着‘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天祥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恪儿，我的好儿子。”
“爹！”恪儿猛地抬起泪脸，挣开父亲的怀抱：“我们走、我们走！”说着他便拉过父亲的手，拽着便要走，天祥却不肯动弹。
“傻孩子，我们走不了。”天祥泰然的笑了：“爹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假若教我活着呢，那我就活着；假若叫我死呢，我就死吧。没多大关系，可是有一点，我不能跪着生。”
克尔回头看到了父亲那双亮堂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倔强。
天祥拉着恪儿坐下坐下：“好恪儿，你跟爹讲一讲，你娘她好不好？你叔叔呢？还有你元庭小叔、你玄朗叔叔，他们都好不好？”
恪儿看到了那一幕，心中有气，可又不好跟父亲讲，他只好勉强笑了笑，赌气的说了声：“都好”
“唉！若不是爹当年的一时冲动，你娘和你叔叔…。恪儿，你告诉他俩，让他们成亲好不好？”
“为什么？”恪儿忍不住问道。
“是爹对不起他们啊！对了，你外公好吗？”
“外公去世了，前年冬天去世的，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你玄朗叔叔的腿疾好些了没有？我听耶律休哥将军说过，他当年在福安城外久了玄朗。”
“没有，大夫说已经坏死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恪儿，回家去吧，你娘跟你叔叔会担心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我儿子，我能不知道？”天祥慈祥的笑了“我不回去！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恪儿好生心疼。”恪儿说着眼泪便不听话的落下，被他用手背倔强的擦掉了“傻小子，你能有什么办法？”天祥温和的摸摸儿子虎头虎脑的脑袋恪儿闭上眼睛，认真的思索着。不一会儿他的那双天真的眼睛发出钢铁一般极亮的光来：“爹！我要杀了忽必烈。”
天祥被恪儿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坚硬的说：“不行！”
“古有荆轲刺秦，我为什么不行？”
“欲以尺八匕首强宋而弱元，可能吗？”
“我没想谁强谁弱，我只想救你！”
“你这是铤而走险！以卵击石！”
“走险就走险，击石就击石！”恪儿把拳头捏的吱吱作响，眼睛直勾勾的朝前看，仿佛只要把匕首深深砍进忽必烈的肉里，父亲就可以得救一样。假若不是天祥死命的按住他，他早已跳起来冲出去了。
天祥想不到儿子的劲气这么大，自己在按住他的肩时直按的满头大汗。儿子和自己一样倔强，他得想个顶好的办法来说服儿子。可是他想不出，越想不出就越急躁、越急躁就越想不出，便没了分寸，他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脱口而出：“你疯了？堂堂男子汉怎会如此是非不分？你有没有想过杀了忽必烈，元国大乱、天下大乱、百姓再次饱受苦难！你就是救了我，我又该如何心安？男子汉大丈夫是该胸怀天下的你懂不懂？”因为冲动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根本算不得什么男子汉，而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恪儿捂着被打疼的脸蛋儿，委屈的泪光窝在眼里不肯落下。
天祥看着儿子稚嫩的脸，突然心有不舍，方觉自己太过冲动，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爹打你是爹不对，可是你该明白，忽必烈没有错。”
忽必烈在外头听得这句话时，心头一颤，眼中微微的湿了。
恪儿眨眨眼，眼泪把他的眼弄得痒痒的，只有眨一眨才会舒服。然后他瞪着眼睛问了：“为什么？”
天祥伸手将恪儿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仿佛要传递给他思想、感情或着力量。
“恪儿，爹问你。若没有秦始皇，六国如何统一？若没有汉高祖，汉朝如何建立？若没有唐太宗，大唐如何长歌？恪儿，你叔叔说的对，事关气数，在劫难逃啊！自古以来，纵览历朝历代，哪个不是由胜向衰？宋王朝早已腐朽不堪，到了朝不保夕的形式。忽必烈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你没有权利骂他。唉！是宋无能啊！”
“爹爹，你后悔了？”
“不！我永远不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忽必烈统一中原没有错，而我，保卫自己的国家与土地，即便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也动摇不了我的一片赤诚。我只盼忽必烈能善待我中原百姓，我便死而无憾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恪儿的脸上有了笑意。
“这些话一定是你叔叔教你的”
“嗯！爹，我懂了。”恪儿乖巧的低下了头，钻到了父亲怀里“好孩子”天祥摸摸恪儿的头笑了。
忽必烈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离开。
“恪儿，你跟爹说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天祥突然想记起了什么似的，他神色慌张地问。
“我？”恪儿把刚才的经历说给天祥听“傻小子，就你那两下子，也敢闯龙潭？”天祥半恼半责的笑了。
恪儿低头嘿嘿一笑：“就那两下子还是你教我的呢！爹，恪儿不想走，恪儿想多陪陪爹，恪儿想听爹讲古人的故事，就像小时候一样。”
看着儿子用所有感情表达出来的乞求的目光，天祥的心被揪疼了，眼微微的湿了：“好，爹讲给你听。咱今天不讲古人的故事，爹今天给你讲‘亡国篇’最美的诗、不必在古人诗中寻找感触的诗、是我们用晟敏和鲜血谱成的诗。
（那一天我给恪儿讲了许多许多，讲的是我这一辈子结识的诗人。他们有的会写诗、有的不会写诗，然而他们忠肝义胆、心地爽朗，绝不亚于会写诗的诗人。吕文焕吕将军、陆秀夫陆大人、张世杰张大人、刘辰翁刘先生、端宗皇帝、耶律休哥将军、余继林余伯伯，还有我那群肝胆相照的知己、同苦共甘的兄弟：巩信、李骁然、萧清羽、秦可风、赵玄朗、余元庆、沈啸尘、林沧海、杜浒、吴俊、君卓君越兄弟俩，心悦丫头、陈显扬，还有我的知音祁睿龄祁先生、我的父亲文润清、我的恩师颜鹤庭…。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亡国篇’最美的篇章。只是我原以为自己把他们都藏在了心里，如今打开了心扉才觉得怅然若失的痛，原来我把他们都藏在了伤口里）
“恪儿，困吗？“天祥疼惜的抚摸着恪儿的脸蛋儿。
“不困“恪儿摇摇头“恪儿乖，回家去吧啊？““我舍不得爹，不想回家。““家怎么了？你连家也不想回了？太不孝啦！“天祥笑了。
“叔叔和娘太亲密了，惹得我心里舒服。”
“可是，他俩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谁也不肯靠近。”
“我不懂！”恪儿摇头笑了。
“你不知道，那段距离是我造成的。”天祥心平气和的对儿子讲了当年的事，包括怀山为他付出的一切“好孩子，别怨恨你叔叔。他没有错，错的是爹。”
“爹”恪儿一下子扑到在父亲怀里哭开了。
“你知道吗？爹能坚持到现在是靠了你叔叔的鼓励啊。”
“可是、可是，爹不是凭着一身正气在坚持吗？”
“恪儿说得好，爹确实是凭着一身正气战胜一切的。”天祥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可是，爹也不是圣人神仙啊，爹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动摇要的时候啊。”
“那是什么时候？”恪儿瞪大了眼睛，泪把眼洗涤的格外明澈“你可见到你叔叔身上的伤？”
“嗯，”恪儿点点头，心中一阵难过，他还是心疼叔叔的。
“那是他们想利用你叔叔来给我施压呢，我若不答应，他们便当着我的面给你叔叔用刑。你知道，打在他身上疼在我心上啊。有多少次我差点点了头。是你的叔叔，当他被打得半死的时候，他似乎能感应到我的泪在闪动、我的心在动摇，他便像怒了的老虎似的大吼：‘哥！不许点头！哥！你若点头了，我死也不会原谅你！’或许他们也看出了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吧，后来，他们把你叔叔还给了我。”
怀山满身污垢和血渍、伤痕的躺在到草地上，天祥跪在怀山身旁手足无措的看着怀山，看着看着热泪一串一串的落下，喃喃的呼唤着怀山的名字怀山仿佛是听到了哥哥的呼唤，极慢极慢的睁开了眼睛，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柔，只是沙哑的厉害，他喃喃的道：“哥，哥”
“哥在这儿呢，哥在这儿，怀山”天祥连忙抓住怀山的手蹭到自己的脸，仿佛他的怀山看不见，而需要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样。
怀山轻轻地、慢慢地、天真的、温柔地笑了：“哥，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没事”
“哥，我有话要跟你说。”怀山的笑意没有力气支撑了，他挣扎着张开嘴巴，仿佛要用所有的力量来支撑着自己要说的话：“哥，我对不起你，因为、因为、多少年了我还是忘不了若藜，我答应了爹爹以你的一切为一切，我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只是这件事我没办法做到问心无愧、没办法原谅我自己的心里还有个他！哥，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了，我死也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