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九爵看着二人相扶而出的样子,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尔后脑中又想起牧染尘那气急败坏的脸,不由唇边轻笑,吩咐道:“备轿,本王要进宫。”说罢,便站起身去更衣。
逸安帝自然是很好奇,这个一向与自己不对味的三郡王怎会主动进宫见自己,奈何他稳坐在一旁,兀自品着茶不发一言,自己也只好等着。
两人沉默了许久,眼见着房内的气氛越来越尴尬,逸安帝几乎要沉不住气的时候,赫连九爵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臣弟很好奇,也很担忧,皇兄那般信任的太傅究竟有多么忠于皇上。“
“牧爱卿一向忠心,这是勿庸置疑的。“逸安帝的眉头动了一动,他终于还是对牧染尘出手了。
“是么?“赫连九爵轻笑了一声,转动着手上的茶杯,又道,“据臣弟所知,皇上似乎曾经想要立沈氏为后?”
逸安帝面色一动,笑道:“一个乡野村妇,右脚还带有残障,怎能担起一国之母之位?”
赫连九爵面上的笑意越发浓了:“说句不怕皇兄生气的话,这沈氏确实相貌出挑,且出生书香世家,姑且撇开她的残疾不论,这品性却倒也做得皇后之位。只是臣弟有些不明白,皇兄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是真的因为她自身的不足,还是因为太傅的劝阻?”
“皇弟的意思是?”逸安帝的鼻中轻轻喷了一口气,有些不大乐意。
这些都是他心里的小九九,以及他和牧染尘私下里的密谈,若非牧染尘有意出卖,便是这宫里潜伏了赫连九爵的细作。
见他有那么点兴致愿意谈下去,赫连九爵又道:“臣弟只知道,牧太傅对沈氏也是一往情深呢。”
“哦?”逸安帝的神色终于不再那么淡然了,不大自在地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
“让臣弟猜猜,牧太傅今日,让王泉以全部的身家来换沈氏,不知对不对?”赫连九爵迅敏地抓住了他变化的神色,便越发地放松起来。
“不错,国库亏空,牧爱卿此举可谓是两全之法,既能说服朕帮助王泉,又能填充国库。”逸安帝点了点头,不管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皇弟,可是不得不承认,直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不知皇兄有没有想过,他这一举动,可谓是一箭三雕了呢?”赫连九爵刻意顿住了不说,抬起茶杯来轻轻地抿着,眯着眼睛一脸的惬意。
“皇弟有话便说,勿需迟疑。”逸安帝果真有些按捺不住,张口催促。
“王泉本就与沈氏结发,若非沈氏忽遭变故,他二人的姻缘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为绝后患,牧染尘是否故意以填充国库为名,假公济私,令王泉不能翻身呢?
皇兄想立沈氏为后,或许不过是一时冲动,但是知道牧染尘是否因此怀恨在心?臣弟昨日在街上,见他三人纠缠难分,这才特意带走沈氏。目的就是想试一试,看看牧染尘是否对皇兄绝无二心。”
“现在你看到了,牧爱卿此举一出,既充实了国库,又打压了王泉,于公于私,都无不妥。”逸安帝隐隐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却仍故作看不明白,诱他亲口说出。
赫连九爵轻叹道:“可惜王泉倾尽心血建起的家业,一夕间化为乌有,皇兄贪婪成性的恶名定会在民间传开,再无真心对待皇兄的百姓,所谓民心,怕是也难再得了。而这样的举动,又可谓是杀鸡取卵,王泉的财产便只能用一次,弃之可惜。”
赫连九爵浅笑着,将茶饮尽:“干涸之地饮水,细水长流才是正理。如今事实摆在了眼前,牧染尘这一招,救了沈氏,报复了皇上,打压了王泉。不是一箭三雕又是什么呢?”
“依皇弟的意思?”逸安帝看了他一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向来机警聪颖,是他成王路上的一块大石,至今尚不能除去。
“不如皇兄以手中权势,助王泉进一步拓展家业,以后每隔三年收取其一半家产,王泉为了保住更多的家财,势必一颗心全都扑在生意上,他的生意做得越大,交给国库的自然也会越多,而他自己留下的也越多。
而皇兄的帮助,岂非他前世修来的福分?有皇兄这样的真龙天子为他撑腰,臣弟敢保证,他以后上缴国库的钱财只会越来越多,并且永无枯竭之日。”赫连九爵将茶杯的盖子轻轻盖上,犹如大局已定一般,起身道,“是杀鸡取卵,还是细水长流,还请皇兄三思。”
“你先退下,朕自有主张。”逸安帝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他退下。
所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赫连九爵心知,他和牧染尘之间,只怕是再也回不到亲密无间的从前了。
“还请皇兄得空的时候,再去关心一下十七皇妹,自从她被牧染尘拒婚之后,一直以来闭门不出,人都消瘦了许多呢。”躬一躬身,赫连九爵缓缓退出了御书房:“臣弟告退。”
逸安帝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他不想多疑,只是身在帝王家,不得不疑。十几年的时光很长,长到能滴水穿石,时光的力量由不得他挣扎,许多人、许多事,总归会在光阴的流逝中慢慢地改变,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满目苍夷,变得再难分辨真伪。
这一场争斗里,谁赢了,谁又输了,老天都讲不明。
赫连九爵带笑走在日光里,只觉得春风暖意,风光旖旎;牧染尘在府中独自饮着苦酒,只觉得乍暖还寒,心凉如水;王泉搀扶着沈潋卿慢慢地走回农场,一路沉默,却也一路欢喜。
有人失去,有人得到,有人算计,有人放弃。
只是想要的人,要得了什么,不知道;算计的,算得了什么,不知道;放弃的,是否一无所有,也没人知道。
只有沈潋卿一人知道,这一生,这一场纠葛,怕是才起了个头。
原来,当初老天令她起死回生,原是要她偿还牧染尘的恩,索取赫连九爵同王泉的债。
王泉将沈潋卿送回之后,也起身告辞了。不多时,就见云时雨他们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原是牧染尘听了护院的回报,才命人去将他三人寻了回来。
“姐姐,你在王府里可有受苦?”沈灵昭翻开她的衣袖看了看,见没有伤痕才松了一口气,又将她转着,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舍得让她坐了下来。
“那三郡王虽是凶神恶煞的,倒也不曾对我怎样。”沈潋卿宽慰地笑了笑,伸手在她的头上轻抚。
“可他那样凶巴巴地将你掳了去,当真将我吓死了。”沈灵昭摸着胸口拍了拍,连连地吐着舌头,“姐姐,你是不知道,我们去寻太傅救你,竟然遍寻他不着,我们又照着他给你的名单去找那些大臣,竟都说他吩咐过的,不许插手。做人怎能这样无情无义!姐姐,往后我们再不要理他了。”沈灵昭说的正在兴头上,向着云时雨翻了个白眼,却冷不丁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人。
“说够了?”牧染尘黑着面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只在沈潋卿的身上流连,“说够了就都给我出去。”
“凭什么呀!这里是我们家,要走也是你走!”沈灵昭抬着下巴不买账,双手在腰上叉着,随后被云时雨扛了出去。
沈云遥抬头望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随后将门带上了。
“你离开的时候,皇上赐婚与我,你可知道?”牧染尘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纤弱薄削的背影,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疼。
两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先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僵成了这般?
“你的事,我为什么要知道?”沈潋卿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知道,他把谁赐婚给我么?”牧染尘向前走近了一步,最终停在了一臂的距离,他没有把握,再靠近,她会怎样?
“除了十七郡主,我再找不到京城里还有谁能与大人般配。”沈潋卿迅速地低了一低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声音在那么一瞬间有一丝沮丧,却很快恢复如初。
“我抗旨了。”牧染尘最恨她这样的态度,倘若两个人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领会不到它的意思,恋人间最重要的心有灵犀倘若成了奢望,两个人又有什么颜面说是恋人?
心中这样想着,牧染尘又狠狠地说道:“我抗旨了,沈潋卿,我拒绝成为赫连清阑的郡马。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谁!我只是无法忘记慕菡,无法忘记雪如的亲娘。她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爱过的女人,除了她,我不会再要任何女人!”
“所以,这与我何干呢?”沈潋卿微笑着转过头来,天知道她的心里此时有多么的痛,脸上的笑挂不住多久,便忍不住泪如雨下,“牧染尘,你只爱葛慕菡一个人,那你去爱啊!抱着你死去的爱情一个人白头,何必跑来这里咄咄逼人!”
“我没有咄咄逼人,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不爱你,请你不要会错意,表错情。”牧染尘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一样,随即夺门而出。
沈潋卿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只听见门狠狠地被撞上,又被风吹开,“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哭着哭着,泪忽然就干了,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看不见的穿堂而过的风,卷起了悲伤无数,熬不尽相思,吹不散心愁。
“姐姐。”沈云遥从门外跑了进来,跪坐在她的身旁,将她轻轻揽在怀中。
“我没事,云遥。我真的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好好地、一个人。”沈潋卿低声地呢喃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当初的那一枪,真的把自己刺了个透心凉……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