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雨就这么住下了,牧染尘听说的时候,倒也不觉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只淡然地提醒了一句:“往后对别人,要多长一个心眼,不可皆信。”
沈潋卿一面逗着牧雪如,一面笑道:“不怕,下次我会记着,遇着事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来寻你,有你在什么都不怕。”
牧染尘听着,面上的神色便动了一动,抬头看过去,她却神色自若地和牧雪如说笑着,全然不觉他的不同。牧染尘便有些笑话自己的多心,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转了转,说道:“若我当时在宫中,抑或不在京城,那你如何是好?”
沈潋卿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却见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便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再将自己逼进这样的绝境。倘若真的再有这样的一天,又遍寻你不着,我便去找那大理寺卿,想来他也会认得我,会给你几分薄面。”
牧染尘听了,点头笑了笑,心下宽松了许多。沈潋卿的脾气他不是不知,许多时候,明明已经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她却偏要顾着自己那所谓的尊严,死活不肯向着人情世故低头,如今至少嘴上肯告饶,也算是能叫人渐渐放心了。
想了想,牧染尘终究还是有些担心,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入锦囊内交给沈潋卿,说道:“这是在朝中为数不多与我交好的官员,品阶也都不低,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找不到我,又有什么难事,千万记得去寻他们,不必觉得面子上为难,本就是他们欠我的,只当是你替我讨债了。”
沈潋卿将锦囊收下了,又逗着牧雪如玩了一会儿子,才见云时雨和沈灵昭来寻。
“姐姐,菜都送好了,咱们快些回去吧。”沈灵昭一直不知道自己卖身的事早就被捅破了,自那之后在牧染尘的面前一直支支吾吾的,唯恐被他揭穿。
“给大人请安。”倒是云时雨,心中磊落的很,总是恭恭敬敬地给牧染尘打个招呼,牧染尘倒也愿意和他说上几句,探听一下沈潋卿的事,只是这孩子口风甚紧,往往探听不到什么,牧染尘也不生气,反倒高兴沈潋卿的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可靠的人。
“地里的庄稼可都种下了?”牧染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
“回大人,都种下了,卿姑娘买来的种子或秧苗,都是极好的。这不才种下,还不曾有收成呢,又有几家酒楼要来订契约。”云时雨偷偷瞟了眼沈灵昭,然后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的目光,只当做没有看见她催促离开的暗示。
“她的东西确实都好,也难怪连皇上都喜欢。”牧染尘点了点头,又问,“眼下初秋了,庄稼种下去能活么?”
“卿姑娘找别人高价买那些结了果的,都小心地移植到了我们自己的地里,只说是有族里老人传下来的秘方,保证成活,也保证那蔬果长得更好。那些人家看价钱给的高,比长熟了自己去卖赚的还多些,又还不用再等那几个月,纷纷地都卖了。”云时雨嘴上虽然回答着,心里却是觉得怪异的,这沈潋卿说是有秘方,却成日里只见她浇水,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叫你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要多看,不要多问,只管做便是了。”牧染尘挑眉看了看他,云时雨脸上的疑惑自然是尽收眼底,未免他给沈潋卿找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索性挑明了叮嘱了一声。
“是,时雨记下了。往后卿姑娘吩咐的,都只管做好了便行,绝不多问。”云时雨点了点头,牧染尘的吩咐自然是要应下的,毕竟他为人处事比自己成熟些,许多事情虽然现在不明白,但是照他吩咐的做了,却定是不会有差池的。
“听风轩跟洁荷轩听说你们要和其他酒楼订契约,有没有为难你们。”牧染尘看了一旁的沈潋卿一眼,有些暗暗地责怪,担心她被人找了麻烦又没告诉自己。
“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你总将人心想的那么黑。虽然他们不太情愿,但那是皇上的意思,不想酒楼间产生不良的竞争,他们为难我做什么。”沈潋卿笑着招了招云时雨,“时雨,让你带来的莲心酒呢?”
“在马车上呢,我这就去搬进来。”云时雨恍然大悟的样子,慌忙跑出去了。
“莲心酒?”牧染尘疑惑地看了看沈潋卿。
“是那鱼塘里产的莲子,我把莲心抠了出来,用以前得到的秘方酿了酒,昨日从地窖里取出来尝了尝,味道极好,真是全然不苦的。想着莲心是个好东西,便带来与你尝一尝。”沈潋卿正说着,就见云时雨来来回回抱了四五坛酒来,在桌上放下了。
“我倒要尝尝看你亲自酿的酒。”牧染尘上前去,才解开封泥,就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缓缓渗出,不多久便飘的满屋子香气四溢,不由得赞道,“闻着倒是香的很,也不知道滋味如何。”
“别只顾着说,喝一口看看。”沈潋卿笑着替他舀了一杯,双手托着递上。这莲心酒本是无心而为,她在采摘莲子之后,剔除了莲心本想晒干了泡茶,哪知收在缘人界之后,不小心撒入了清潭水,眼见着莲心都已经被浸湿,便索性将整个坛子灌满了清潭水,结果隔日之后便酿成了这异香无比的莲心酒。
牧染尘伸手接过时,恍然有一种举案齐眉的错觉,不由思绪散了一散,等到沈潋卿将他唤醒时,酒已经泼在了身上。
“哎呀,这么珍贵的莲心酒就这么洒了,大人,嫌弃姐姐的手艺,那也等我们走了之后再泼啊。”心疼姐姐的沈灵昭一下子就站了过来,哪还记得要躲着牧染尘。
“妹妹,这说的什么话?大人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了,四五坛酒,他只泼了一杯而已。”沈潋卿眼中的光彩也暗了一暗,她到不是心疼这酒,只是刚才牧染尘眼中的神色,由不得她不做多想。
看看一旁可爱伶俐的牧雪如,沈潋卿咬了咬唇,福了福身子,说道:“家中还有事,我们先行告退,不打扰大人了。”
“这会儿甩脸子给谁看呢?”牧染尘伸手将她拉住,刚才的错觉让他的心头焦躁不堪,语气也冲了起来。
“潋卿不敢。”沈潋卿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开。
“姐姐,我只是说笑的,大人绝非有意将酒泼掉,姐姐,你别生气。”沈灵昭慌忙贴了上去,缠着她解释一番。
“多大的人了,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吃什么长大的!”云时雨也见不得沈潋卿这般黯然的模样,不由得训斥了沈灵昭几句。
“怎样?我怎么就不会说话了?”沈灵昭不服,昂起了下巴来。
“好了,要吵回家去吵,不嫌丢人么?”沈潋卿莫名地火大,低斥了一声,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兀自上了马车。
“姐姐这是怎么了?”沈灵昭吐了吐舌头,有些惶恐地扯了扯云时雨的衣袖。
“没事没事,回到家就会好的。”沈潋卿真的生气了,云时雨反倒不跟沈灵昭吵架了,像哄着妹妹一样说道,“你坐进去陪她,我赶车。”
牧染尘站在厅堂里,望着门口摇摆的风铃,眉心越发紧皱了。这样恼怒是为了什么?举案齐眉又怎样,怎会令得自己这般生气?
“爹,你吓着雪如了,雪如好害怕。”牧雪如的眼中裹着泪,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摆。
“雪如,你想娘么?”牧染尘弯腰抱起牧雪如,他的眼里不禁流出无尽的哀伤。
“不记得了。”牧雪如老老实实地回答。牧夫人过世的时候她还年幼,再加上当时惊吓过度,导致她潜意识中自主地选择了遗忘,若非牧染尘总是提起,她早已忘了什么是娘亲。
“爹也快不记得了。雪如,咱们都不乖,怎么能把你娘忘了呢?我们说过,要永远记得她,永远陪着她的。”牧染尘把头靠在她小小的肩头,似乎这样就能得到力量一般。
“娘待雪如,有卿姐姐这样好么?”牧雪如伸手,揉捏着他的脸,没心没肺。
“她怎会比的上你亲娘!雪如,这世上只有你娘最好。”牧染尘喃喃地,似要说服的人是自己。
“可我还是觉得卿姐姐好,我看得见卿姐姐对我笑,我听的见卿姐姐对我唱小曲,她还会做点心给我吃,哄我睡觉。”牧雪如也俯在他的肩头,问道,“卿姐姐这么好,爹不喜欢吗?可是雪如很喜欢呢。”
牧染尘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只喜欢你娘,当初成亲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一生生世世,都只愿与她结发,与她一同白首。”忽而他就恼了,低喝道,“乳娘,把小姐带回去。”
牧雪如趴在乳娘的肩头,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小声地说道:“雪如回去练字,雪如回去背书,爹爹不要生雪如的气。”
“带下去。”牧染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如此地恼怒。十多岁起陪着如今的新帝,才不过二十五六的他,已在宦海沉浮十来年,早已修炼的喜怒不形于色,一颗枯死的心更是早已波澜不惊,可是如今,他却莫名地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更叫他为难的,竟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也许,不是不清楚,只是有些事情不愿意去承认吧?牧染尘晃了晃头,倒了一杯酒浅浅地抿着,唇边不禁又浮起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连世上最苦的莲心到了她的手里,都能酿出如此甘甜芬芳的美酒,这样的女子,正是自己需要的吧?
她的倔强,她的能力,还有……她的秘密,这都是自己需要的吧?牧染尘沉思着,慢慢地阖上了双目,手指在杯边轻轻画着那蜿蜒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