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井半兵卫见两旁已无人，便双眼凝视着正雪说道：“大御所家康一族的锦鲤之盟遍布日本各地，已经大有不息之势。”
“锦鲤之盟？此言何意？”
“大御所的血亲正在不断壮大之中。这其中，首推浅野家。家康生母於大夫人再嫁久松俊胜，所生之女又与松平家清结为夫妇，生子松平忠清。家清之女嫁给浅野长政三男长重，有后人长直、长友、长矩（四十七士之时的赤穗藩主[日本历史典故。浅野长矩受到大名吉良侯侮辱，拔刀将其砍伤后切腹自尽。浅野家臣大石聚集忠义武士四十七人刺杀吉良，将其首级奉到浅野墓前，随后一同切腹自杀。史称赤穗义士。
]）。
“於大夫人所嫁入的久松家到了家胜、定纲时代仍联姻不断，定纲夫人又是浅野长政之女。这样一来，因长政之女嫁给久松俊胜之孙，浅野家无论本家还是分家，都与久松家亲上加亲。且长政孙女乃是尾张藩的德川义利（义直）的正室。大御所家康公的三女振姬初嫁蒲生秀行，秀行去世后，再嫁浅野长政次子浅野长晟，生子浅野光晟。”
“如此这般延绵不断啊。”
“以上仅是浅野一族而已。又如有马晴信这般笃信基督的家族，获悉家康公的联姻意图，态度随即为之一变，让儿子直纯迎娶家康公外曾孙女国姬。国姬的父亲便是织田信长之婿信康。还有，督姬先嫁给北条氏直，后又嫁给池田胜入斋之子池田辉政，育有忠继、忠雄、辉澄、政纲、辉兴五子。另外，辉政长子利隆迎娶榊原康政之女（德川秀忠养女），生子光政。此外，家康长女加能御前嫁入奥平氏，生子奥平家昌。锦鲤之姻已遍布日本各地……”
“半兵卫！不要再说了。”正雪不由得抬手打断了半兵卫的话，“联姻涉及德川本家、尾张、纪州、水户家，还有松平氏一族，是吧？”
“不仅如此，再加上加藤一族的姻亲关系，各个重要的谱代大名都已纳入姻亲关系中。锦鲤畅游日本各地，其势不可撼动。”
“你是为此事而来的？”
“是。由此来看，撼摇不动的联姻布局已经完成。”
“用不着担心。这点思虑我正雪还是有的。”
“那么您打算逃离日本，去琉球发展势力，然后延伸至中国大陆吗？”
“若不如此，还能怎样呢？”
“这个……”半兵卫顿了一下，暧昧地笑了起来，“有传言说，您已经设下暗道，若有不测，便不分敌我，统统在地道中同归于尽。”
“谁跟你说的这些！”
“若谣言纷飞，将会导致我们内部四分五裂啊。”
听到这儿，由井正雪微微一笑说道：“你呀，正是心中如此不安，才会到九州那边去吧？”
“正是。在萨摩滩还遇到了可疑的船夫。”
“你认为这船夫是萨摩人？”
“不，我认为他是幕府的密探，真是让人不寒而栗。之前我还受到大目付柳生但马守和其子柳生十兵卫三严的监视。”
“那么，所谓顺利逃出日本的计划行不通了吧？”
“先生英明。”
“既然如此，只好尽力谋划如何让各位同仁改变志向，使我等如鼹鼠般蛰伏于日本么？”
“不……在下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才会乔装成大和的鲤鱼贩子回到此地。”
“半兵卫，你这决心下得为时尚早。”
“您说尚早，实则已着手了吧。”
“哈哈哈哈……还有一人是在下必须要拜访的。”
“若不出我所料，这人应是纪州公吧？”
“不是，纪州公还是太疏远了。我指的是最近称大限将至而在麻布的别墅里隐居的但马守柳生宗矩。”
“还有……其他人么？”
“有。还有水户赖房公。”正雪说着压低了声音，“你带上锦鲤到二人府上探探动向。两处都不要使用真名，就说你是大和郡山的金鱼商人判六。你如此禀告：判六从正雪处闻得两位近日身体微恙，特地前来问安。你自知如何应变，但切记不要耍小花招。”
金井半兵卫恍然大悟，“砰”地拍了大腿一下道：“哎呀，原来您还留着这一手。”
“谨慎为妙。索性你这样说：据闻形势不妙，特来告发正雪。我要逃到国外的计划也直言无妨。至于你如何得知正雪的情况，你就说自己去琉球购买三味线或者去伊江岛寻找锦鲤而获悉的。”
“但这样一来……会给您带来大麻烦的！”
“我早已准备好随时蛰伏于地下了。”
正雪不愧是楠派著名军师，说完之后，便击掌叫来阿加代：“备酒！琉球国来人献上奇异锦鲤，我想听听锦鲤的来头。此人叫判六，大和郡山人。”
“知道了。判六先生，请您稍候片刻。”阿加代心领神会，面不改色，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看到阿加代行礼的样子，由井正雪轻声笑了起来。
“金鱼屋判六，好戏还在后头呢。”
翌日，金井半兵卫乔装打扮，带着红白两尾锦鲤，来到位于麻布的柳生宗矩别墅后门。
“听闻府上老先生贵体欠安，牛込神乐坂的由井正雪先生遣小人前来慰问，并奉上锦鲤，以表心意。”
“哦，这鲤鱼真少见啊。是叫锦鲤吧？”
“是。我家先生说，这一红一白两尾锦鲤，希望府上大人看到之后能聊解病中烦闷。”
“真是稀客呀。由井正雪先生是不是那位……”
“正是。楠派兵法的一代宗师。”
“是吗。那么请您稍候，敢问尊姓大名？”
“小人是大和郡山的金鱼屋判六，是个商人。”
“你说的大和郡山，离柳生家的故乡很近。您知道我家大人吗？”
“当然。不仅知道府上老先生，就连十兵卫先生和友矩先生都是久闻大名。”
“原来如此，这个就是郡山的锦鲤啊。我这就去禀报金鱼屋判六前来拜访，稍等便是。”
下人慌慌张张地起身进去了。不一会儿，便回到后门来了。
“我家大人要见您呢，这花鲤鱼让我家大人想起了很多往事。听说，早年间在柳生老家，友矩二少爷因为喜欢这花鲤鱼，还在练武场前的自流井里养过。您不必太紧张，不用客气，跟我来。”
“是。那么我就把这锦鲤如何长得这般大、如何喂食等逐一向大人禀告。带我到院子里就可以了。”
“不可。如果只把您带到院子里，大人会责怪我的。穿过走廊便是了。大人今天可是心情大好啊。”
下人一边这样说，一边若无其事地穿过了走廊，在关闭的纸门旁边躬身行礼道：
“郡山金鱼屋判六求见。”
“啊，是判六来了啊。”从纸门后面传来了宗矩傲慢的声音。
半兵卫心里一惊：判六之类的名字，宗矩不应该听过啊，他怎会叫得如此熟稔？
“刷”的一声，纸门被拉开了。
“哎，判六，你何时改的名啊。你还是正雪弟子的时候应该叫金井半兵卫吧。两臂上竹刀砍伤落下的茧，还清清楚楚的。别客气，进来吧。”
“这……大人，原来您还记得在下。”
“金井半兵卫是由井正雪的门生，以前我们在学馆见过。现在你又改行卖锦鲤了呀。”
“啊……对。其实这锦鲤并非江户所产，是他处所出。和正雪先生商量后，正雪先生说：‘这可是楠流也无法造出的活宝石啊。’正雪先生把锦鲤养在自家泉水里，又向柳生大人您和水户公献上锦鲤。我家先生说，因熟知锦鲤来由，特向您呈上。”
“这鱼真漂亮。从前家中犬子养的锦鲤也不及这个颜色好。唉，有生之年见此锦鲤如见犬子啊。”
“合您的意就再好不过了。这些锦鲤还不为外人所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震惊全日本。”
“原来如此。这鲤鱼有一尺二寸吧，真是好极了。”
“其实这鲤鱼我也曾经送过其他人。此人也曾是正雪先生学馆的人，前年春天，他送来了琉球名产三味线，我便将这鲤鱼作为还礼赠与他。此人家在琉球国伊江岛，距国都首里还有数里。在下去过他的老家，看到当地的泉水，甚为惊讶。”
“哦？这锦鲤就是在那个地方长成的吧？”
“正如您所说。送给他的少量鱼苗长势喜人，优哉游哉地在泉水中游来游去，其个头远非大和郡山所产鲤鱼能比的。那边的水温水质等都很适合锦鲤生长。因此，我们这边要三五年才长成的鲤鱼，那边只要一年就够了。也可能是当地的气候风土以及海水成分与锦鲤的习性相符吧。但是，此人欲于今明两年将锦鲤呈献给将军和萨摩藩主，还要向中国大陆出售。
“此外，他们所用饵食也大不相同。我们一般用从沟里仔细挖出的线蚯蚓作为饵食，而在伊江岛则用海蚯蚓做饵食。海蚯蚓的数量是这里的线蚯蚓的三十倍，大量的食饵使得锦鲤长得肥壮。看到如此情形，为了不至鸡飞蛋打，我急忙向由井先生献上锦鲤。先生也视锦鲤为珍宝。先生得知柳生大人和水户大人近日贵体欠安，特命在下前来拜望，并奉上此物，万望笑纳。”
“哎呀……若这锦鲤由琉球人贩至海外，岂不是憾事！还是留在江户做江户的名产吧。”
“先生大义，如此这般也救了在下。”此时的判六，也就是金井半兵卫压低了声音道，“近来，这伊江岛的琉球国人欲携锦鲤前往中国大陆。”
“什么？前往中国大陆？”
“通往南蛮和暹罗的航路被封禁，只好改走经由中国到安南这条路。那琉球人曾经不小心说漏了嘴：‘能把鱼苗大量送到琉球来么？’”
“嗯。那此人在这花鲤鱼身上有何图谋呢？”
“将贩得之资做军用，在大陆与郑成功之辈勾结，其野心可见一斑。”
听到金井半兵卫这样说，一直盯着盆里锦鲤的宗矩抬头瞅了一眼金井半兵卫笑了。
“判六啊，还是迟了一步。”
“迟了一步？”
“还是有些迟了。我呀，今年三月末或四月初就要与世长辞了。老朽今年也七十有六，比先逝的家康公还多活了一年。我活了这样久了，‘活着’本身就变成坏事了。”
“您此番话，究竟是……”
“人总要归西，人世间的事就留给后来人去做，我就到此为止吧。这样想来，我辈未尽之责便也无可厚非了。唉，但求心安。
“尾张的义直大人，令林道春代其著《神祇宝典》。此后，朝廷就决定向日光东照宫派遣例币使。既已设立了日光例币使之后，伊势神宫内宫和外宫也应该重新兴起例币使制度，使得伊势和日光之神事共同兴盛起来。纪州公还算忠厚老实，水户大人也认清了自己副将军的使命。危机尚存的只有将军大人了。不过，将军大人不久也要醒悟了吧。这样一来，日本不会留与像传教、郑成功复明等莽撞行为任何可乘之机。
“对了，据闻明朝[本书中所指明朝，在一六四四年后皆指南明。
]皇帝已经如老朽一样病入膏肓了。这样一来，明朝皇帝或郑成功的叛乱行径也就要停息了。就算是锦鲤一万尾乃至十万尾被送到中国大陆，既不会改变人的寿命，也不会影响天下的形式。明白吗？”
“啊……这……”
“老朽所谓安心，是指我对自己死后或许会发生的人事之乱，已经有所预防了。琉球和萨摩恰恰在关注此事。你呀，把这游弋的美丽宝石留下来，让它优雅地守护江户人的生活。无论锦鲤还是剑术，无所差别，都是日本之宝啊。”
说完，宗矩命用人在文卷匣中取出一两的金币两枚，整整齐齐地包好，推到半兵卫膝前。
“请见谅。柳生家贫，只能拿出这点购下你那美丽的锦鲤。但是，老朽心存感激。这锦鲤之美不仅养眼，见此锦鲤，犹如见到先我而去的次子友矩。”
说完，宗矩又把上半身倚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盆中的花鲤鱼。
翌日，半兵卫来到了位于水道桥御门内的水户宅邸。他拿着柳生宗矩写的拜帖，自便门进入了水户宅邸。宅内，无比宽阔的院落中房屋错落有致，但哪里是主屋哪里是内室并不清楚。
“请这边来。”
在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盛武士带领下，半兵卫走进了小石川御门。走进去大约四五丁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栽着许多梅树树苗的园子。金井半兵卫正要俯身从梅林中穿过，只听得身后有人喊住他。
“你是何人？”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力壮的武士站在他身后。
“嗬，带着这么好的鲤鱼啊。这样的花鲤，也就是新吉原那个风月之地才会有吧。这位是谁呀？”
“小人是牛込由井正雪的朋友，金鱼屋判六。”
“什么？由井正雪的人？！”
“如大人所说。小人自由井正雪先生处来，是大和郡山的鲤鱼商人。”
“这么说来，是正雪让你来送鲤鱼的？”
“如果大人您是水户殿下的话，请过目，这是柳生但马守大人的附信。”
“哼。柳生这老头儿，还挺硬朗的。”
“是的。在小人看来还硬朗得很，但柳生大人却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大限在三月底。”
“是吗。他是不是还说：‘今年七十六岁，比过世的家康公年长一岁，现在归西不是正好吗’之类的话？”
“还是请大人看看这封信吧。”
“好吧，拿来看看。嘿，这是郡山新品种的鲤鱼么？哎，你两臂上是什么，不少的竹刀茧啊。”
“不瞒大人，小人也偶尔到由井先生的道场里练练。”
“这么说，你也是个形迹可疑的浪人了。好吧，到这边来。外面日头正好，天气暖和，坐在石头上就好。”
“多谢大人。”
“让我来看看，你带来了两尾好鲤鱼啊！太巧了，我家池塘刚修好。快把它拿过来，放进池塘里。”
“遵命。可池子里只有两尾鱼，略显寂寥啊。”
“毋庸多言。两尾才好，多了会心烦。我看你还没有孩子吧。”
“大人明察。在下只顾金鱼鲤鱼产子，无暇顾及自己。”
“哈哈哈……纪州公现在也经常去由井正雪的道场吧？”
“在下是一心养鲤，一直住在大和郡山，因此对此事……”
“原来你不知情啊。不知为妙。若他二人来往过于频繁，恐遭世人误解。身为将军叔父、加藤清正之婿，世人不免对其另眼相看。有色锦鲤虽美，有色眼镜就让人为难了。”水户赖房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块还未固定好的石头上坐下来，打开了柳生宗矩的信。
“哦，原来你去过琉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