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
王羲之（303－361），字逸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祖籍琅琊（今山东临沂）。
士族出身，曾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等，世称“王右军”。他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有“书圣”之称。在文学上也有较深的造诣，但文名为书名所掩，不大为人所重。原有集十卷，已佚，后人辑有《王右军集》两卷。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1〕，岁在癸丑〔2〕，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3〕，修禊事也〔4〕。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5〕，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6〕，列坐其次〔7〕，虽无丝竹管弦之盛〔8〕，一觞一咏〔9〕，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10〕。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11〕，所以游目骋怀〔12〕，足以极视听之娱〔13〕，信可乐也〔14〕。
夫人之相与〔15〕，俯仰一世〔16〕。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17〕；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18〕。虽趣舍万殊〔19〕，静躁不同〔20〕，当其欣于所遇〔21〕，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22〕。及其所之既倦〔23〕，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24〕。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25〕；况修短随化〔26〕，终期于尽〔27〕。古人云：“死生亦大矣〔28〕。”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29〕，若合一契〔30〕，未尝不临文嗟悼〔31〕，不能喻之于怀〔32〕。固知一死生为虚诞〔33〕，齐彭殇为妄作〔34〕。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35〕，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36〕。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注释】
〔1〕永和：东晋穆帝年号。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2〕癸丑：古人用天干地支纪年，永和九年属癸丑。〔3〕会稽：郡名，包括今浙江北部、江苏东南部一带。山阴：县名，在今浙江绍兴。兰亭：在绍兴境内。〔4〕修禊（xì）：古代的一种风俗，在三月初三，人们欢聚水滨洗濯，说是可以消除不祥。〔5〕激湍：流势急猛的水。〔6〕流觞（shāng）：把盛酒的杯子放在水上，让它随着水流漂浮，杯子流到谁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曲水：回环的水溪。〔7〕列坐其次：在曲水旁边依次就座。次，处所，地方。〔8〕丝、弦：指琴瑟一类弦乐器。竹、管：指箫笛一类管乐器。这里丝竹管弦泛指音乐。〔9〕一觞一咏：指饮酒和赋诗。〔10〕惠风：和风。〔11〕品类：物类，指万物。〔12〕游目骋怀：纵目四望，尽情舒展胸怀。〔13〕极：尽。〔14〕信：诚，实在。〔15〕相与：相处。〔16〕俯仰：低头抬头之间，形容时间短暂。〔17〕晤言：对面交谈。〔18〕因寄所托：随着爱好，寄托情怀。放浪形骸：指摆脱一切礼法的拘束。放浪：放纵。形骸：指身体。〔19〕万殊：千差万别。〔20〕静躁：指性情的安静和急躁。〔21〕欣于所遇：对所接触的情事感到高兴。〔22〕曾（zēng）：竟，简直。〔23〕所之既倦：对于原来向往的东西已经厌倦。之：作动词用，有追求、获取的意思。〔24〕系：附着。〔25〕以之兴怀：因它引起心中的感触。〔26〕修短随化：人的寿命的长短听凭造化决定。化：造化，指天。〔27〕终期于尽：最后总归有穷尽的一日。指死亡。期：期限。〔28〕死生亦大矣：《庄子·德充符》篇中假托孔子的话。〔29〕由：原因，缘由。〔30〕契：符契。古代符契，刻字之后，剖为两半，双方各执一半收存以作凭证。〔31〕临文：面对前人的文章。〔32〕喻：明白，知道。怀：内心。〔33〕一死生：将生死等同看待。一：齐。〔34〕彭：指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活到八百岁。殇（shāng）：未成年夭折者。“一死生，齐彭殇”是庄子的观点，见《庄子·齐物论》。〔35〕列叙：逐一记叙。时人：指当时参加兰亭集会的人。〔36〕致：情趣。
【阅读提示】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当时的名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兰亭聚会，临流赋诗，各抒怀抱。事后这些诗汇编成集。《<；兰亭集>；序》就是王羲之为这个诗集写的序。作者记叙了当时宴集的盛况，并且即事抒情，对人事聚散无常、年寿不永发出深沉的喟叹，情绪比较消沉。但作者在文中明确地指斥“一死生”、“齐彭殇”的论调为“虚诞”、“妄作”，这在崇尚老庄思想的东晋时代还是比较可贵的。文章感情色彩十分浓厚。前面的叙事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后面的感慨和议论，思绪深沉，低回曲折。文笔清新疏朗，情韵绵邈，不带魏晋以来的排偶习气。这篇文章当时由王羲之以他绝妙的行书书写，成为后世极为推崇的著名法帖。
·陶渊明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卒后友人私谥“靖节”，故又称“陶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他生活于东晋和刘宋易代的大动乱时期，其时政治极度黑暗。陶渊明二十九岁入仕，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小官。四十一岁时因不堪官场污浊，毅然挂冠弃职，退隐农村。他的诗多表现田园风光、农耕生活以及处于这种生活中的恬静心境，平淡自然，意味深沉。
开创了我国田园诗体，对后代有深远的影响。另外他也有一些抨击官场腐败和“金刚怒目式”（鲁迅语）的诗歌，说明他对政治始终没有忘怀。有《陶渊明集》。
归去来兮辞（并序）〔1〕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2〕，瓶无储粟〔3〕，生生所资〔4〕，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5〕，脱然有怀〔6〕，求之靡途〔7〕。会有四方之事〔8〕，诸侯以惠爱为德〔9〕，家叔以余贫苦〔10〕，遂见用于小邑〔11〕。于时风波未静〔12〕，心惮远役〔13〕。彭泽去家百里〔14〕，公田之利〔15〕，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16〕，眷然有归欤之情〔17〕。何则〔18〕？质性自然〔19〕，非矫励所得〔20〕；饥冻虽切〔21〕，违己交病〔22〕。尝从人事〔23〕，皆口腹自役〔24〕。于是怅然慷慨〔25〕，深愧平生之志〔26〕。犹望一稔〔27〕，当敛裳宵逝〔28〕。寻程氏妹丧于武昌〔29〕，情在骏奔〔30〕，自免去职〔31〕。
仲秋至冬〔32〕，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33〕。乙巳岁十一月也〔34〕。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35〕！既自以心为形役〔36〕，奚惆怅而独悲〔37〕？悟已往之不谏〔38〕，知来者之可追〔39〕。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40〕，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41〕，恨晨光之熹微〔42〕。
乃瞻衡宇〔43〕，载欣载奔〔44〕。僮仆欢迎〔45〕，稚子候门。三径就荒〔46〕，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47〕。引壶觞以自酌〔48〕，眄庭柯以怡颜〔49〕。倚南窗以寄傲〔50〕，审容膝之易安〔51〕。园日涉以成趣〔52〕，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53〕，时矫首而遐观〔54〕。云无心以出岫〔55〕，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56〕，抚孤松而盘桓〔57〕。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58〕！悦亲戚之情话〔59〕，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60〕，将有事于西畴〔61〕。或命巾车〔62〕，或棹孤舟〔63〕。既窈窕以寻壑〔64〕，亦崎岖而经丘〔65〕。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66〕。善万物之得时〔67〕，感吾生之行休〔68〕。
已矣乎〔69〕，寓形宇内复几时〔70〕，曷不委心任去留〔71〕，胡为乎遑遑欲何之〔72〕？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73〕。怀良辰以孤往〔74〕，或植杖而耘耔〔75〕。登东皋以舒啸〔76〕，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77〕，乐夫天命复奚疑〔78〕！
【注释】
〔1〕来：语助词。辞：文体名，一种抒情小赋。〔2〕幼稚：未成年的孩子。〔3〕瓶：储放粮食的陶器。〔4〕生生：维持生活。〔5〕长吏：职位较高的吏，如县令、县丞等。〔6〕脱然：豁然。有怀：有这个想法。〔7〕靡途：没有门路。〔8〕会：时值。四方之事：经营四方的大事。指当时刘裕起兵勤王。〔9〕诸侯：指州郡的地方长官。以惠爱为德：认为对人才施加恩惠是有德的表现。〔10〕家叔：指陶渊明的叔父陶夔（kuí），时任太常卿。〔11〕见：被。邑：县。〔12〕风波未静：指战争没有停息。当时刘裕等起兵勤王，讨伐桓玄的战事还在进行。〔13〕惮（dàn）：怕。远役：指到离家远的地方做官。〔14〕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彭泽县西南。去：距离。〔15〕公田：供俸禄的田地。〔16〕少日：不多几日。〔17〕眷然：思恋的样子。〔18〕何则：为什么呢？〔19〕质性：本性，天性。〔20〕矫励：造作勉强。〔21〕切：迫切，急迫。〔22〕违己交病：违反自己的本性，身心都痛苦。交：俱。病：痛苦。〔23〕人事：指官场中的人事交往。〔24〕口腹自役：为了糊口而强迫自己去做官。〔25〕怅然：失意的样子。慷慨：感情激昂不平。〔26〕平生之志：指隐居。〔27〕一稔（rěn）：谷物一熟，即一年。〔28〕敛裳宵逝：谓收拾行李连夜离去。〔29〕寻：不久。程氏妹：陶渊明的嫁到程家的妹妹。〔30〕骏奔：如骏马奔驰，指心情急迫。〔31〕自免：自动辞官。〔32〕仲秋至冬：从阴历八月到冬天。〔33〕命：命名。〔34〕乙巳岁：此为晋安帝义熙元年（405）。〔35〕芜：荒芜。胡：何，为什么。〔36〕心为形役：心神被形体所驱使。〔37〕奚：何，为什么。惆怅：悲愁的样子。〔38〕谏：纠正。〔39〕追：弥补，挽回。〔40〕遥遥：船在水上漂流的样子。飏（yáng）：飞扬，形容船行驶得很轻快。〔41〕征夫：行人。〔42〕熹（xī）微：天色微明。〔43〕衡宇：以横木为门的简陋居室。〔44〕载欣载奔：一面心里高兴，一面加快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