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园必须以“自然”作为审美的最高标准
造园家在表现自然美时，总是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立意布局和造景的，故在品园时亦应以“自然”作为审美的最高标准，以求得作者的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的统一，表现自然美与再现自然美的统一，真善美的统一。造园家都十分欣赏《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先生在《说园》（五）中说：“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稻香村之作伪云，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郊村，近不负廓，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先处（指潇湘馆）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作者进而解释道：“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这里的“真”是指把握住自然的规律性，“善”指造园的目的性，“美”指园林的审美价值。他在《帘青集》中说：“真善美，三者在美学理论中讲得多了，造园也要讲真，真才能美。我说过‘质感存真’，虚假性的，终是伪品，过去园林中的楠木厅、柏木亭，都不漆，看上去雅洁悦目，真假山石终比水泥来得天趣，清泉飞瀑终比喷水池自然，园林佳作必体现这真的精神，山光水色，鸟语花香，迎来几分春色，招得一轮明月，能居，能游，能观，能吟，能想，能留客，有此多端，谁不爱此山林一角呢！”大凡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和欣赏能力的人，在审视、观赏和评说园林时，不论其审美的对象是自然物体还是人为“表现和创作”的“自然”景物，都懂得以“自然”为标准，合“自然”之园方为优，违者为劣。
园林以“自然”作为品园的最高标准，还因为自然景物不仅能引起人们生理上的快感，而且能引起人们主观意识的共鸣。自然物体的形象一旦和人的情感契合成一体，产生出来的自然美景就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往往能把人的审美意趣引向最高境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们在审视园林景物时，如能抓住其中某个特征，融进自己的感情，以情悟物，进而将它人格化，继而产生联想和想象，并同人的生活、志气、品行、节操等联系起来，就可从更深的层面去体味园林中自然物所能包容的审美意蕴，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
二
艺术美指存在于一切艺术作品中的美，是艺术家的审美心理审美理想的物化形态。艺术美的内容和形式是和谐统一的，它来源于现实美，但又高于现实，是现实美的提炼、概括和升华。由于艺术所表现的内容侧重点不同，艺术形式所呈现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以分成许多种类。园林艺术既是综合性的科学艺术，又是实用性的造型艺术，所以就必然具有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一些特点。独具匠心的先生在如何抓住这些特点去更好地创造园林艺术美方面，有很多精辟的论述。
（一）园林艺术造型的多样性
园林艺术的造型生动、立体，具有可视性、直观性、描述性和展示性等众多特点，它主要由建筑、山水和花木三大要素组成。由于总体布局及空间处理的设计不同，其类型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以建筑为主体的园林中，常设置各种厅、堂、楼、亭、轩、斋、房、巷、廓、榭等建筑，是为了满足游人在游园时可行、可坐、可观、可居、可游、可乐的实际需要。花木、山石、池沼等有机地与之融合在一起，使之处于和谐、统一与协调的自然景物之中，以达到生活享受和观赏景物的双重目的。江南园林以幽静雅淡为主，建筑物要轻巧、空灵才能与之相称。所以要特别注意建筑的地点、平面，以及外观的选择。先生在《中国名园》中指出：“凡园圃立基，先定厅堂景致，‘妙在朝南，倘有乔木数株，仅就中庭一二’。江南苏州园林尚守是法。如拙政园远香堂、留园涵碧山房等皆是。至于楼台亭阁的布置，虽无定法，但按基形成，格式随宜，花间隐榭，水际安亭，还是要设计人从整体出发，加以灵活应用。”这里说的是园林建筑的常理。《续说园》中说：“园林中‘无楼便无人，无人即无情，无情亦无景，景之关键在楼’。”这是既突出楼在建筑中的地位，也强调了建筑在园林中的作用。作者把园林建筑看成人、情、景相互交融的纽带和桥梁的审美观点，新颖而深刻。从审美的角度看，园林建筑最有特色的应首推扬州。据清人评价说：“造屋之工，当以扬州第一，如作文之有变换，无雷同。虽数间之筑，必使门窗轩豁，曲折得宜。”先生在《扬州园林》一书中也说，扬州楼阁建筑是园林中的重要胜景，厅堂高敞，多置一园的主要位置，作为宴客畅聚交际之用。扬州的众建筑中，又以寄啸山庄为最。
“庄中凿大池，池北楼宽七楹，主楼三间突出称蝴蝶厅。”厅堂为两层楼建筑，与之相连的游廓同样有两层，称“复道廊”，因此游览线形成上下两层，高低曲折，随势凌空，可登山登阁，也可穿洞入穴，上下纵横。游者至此往往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与苏州的园林有异曲同工之妙。园之“中部和东部又用此复廊分隔，通过上下两层间壁间的漏窗，可互见两面景色，空透深远。池东筑水亭，四角卧波，为纳凉演出之所。处处突出建筑物，而山石水池则点缀其间”。先生认为扬州园林中的这种“洞房曲户，回环四合”的建筑风格，是因历史上“隋炀帝在扬州建迷楼”的流风所及，影响至今之故。园林建筑虽与北京的宫廷建筑不同，后者以硕大、稳重、雄伟的结构外形体现皇家的权力和气派，前者却崇尚淡雅素朴，追求幽曲多姿，面面生情。园林建筑的形象又常与文学、绘画等结合，如《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作品的存在，就更突显出艺术的综合美感。
几千年来山水一直是先人崇拜的偶像。当表现以自然为主题的文人园崛起时，山水就更成了造园的主要内容之一（早在秦时的上林苑中就有山水园了），明清造园不论是郊园还是市园，都离不开山水。若选址郊野，园主必然会充分利用自然景色，傍山依水营造山庄别墅；若择地城市中心，远离自然山水，园主则靠叠山理水来创造“城市山林”的美景。由于自然地形各具特色，造园又必需因地制宜，故园中山水各有侧重。以水为主题的园林，一般指园中有洼地和水源的地形，园主为调节环境，因地制宜，以水取景，所造之园，就充分地将水的功用巧妙地结合在再现的自然景物之中。园中水景由水型和岸型构成，水型亦可分为水池、瀑布、溪涧、泉、潭、滩及水景缸等数类。有的庭园以单一水型独自作景，有的则以数种水型兼而有之取景，有法而无式。先生在《中国名园》中说：“以水为主题的，其佳构多循‘水随山转，山因水活’这基本原则。”认为如地狭园小的，一般一水居中，绕以游廓亭台，宛如盆景。若小园水景欲存汪洋之意，必留心曲岸水口的设计，故意做成许多湾头，望之仿佛有许多源流，给人以深壑藏幽之感。例如，入园有“网师小筑”四字，园主谦称此为托于渔隐之义的小园，园的中心是水地，由于岸型安排巧妙，设有溪口、湾头、石矶等，而且桥与步石环池而筑，故俯视池水就弥漫无尽，水聚而分，支流深远，来去无踪。驳岸有级，出水流矶，给人以浮水之感受。亭、台、廊、榭全都面水而立，全园处处有水可依。随廊越陂，视野开阔。“明波若镜，渔矶高下，画桥迤逦，俱呈一池之中，其间高下虚实，云水变幻，骋怀游目，咫尺千里。”四时花木，华滋茂盛，芳香馥郁，久藏不散，因此，被造园家众口推举为苏州园林之上品。
如地广园大的，一般按地形，分散设数种水型于园内，以各种水景为中心，分隔成数个小区，使之成为园中有园，湖中有湖，岛中有岛的大景园。若大园水景欲成汪洋之概，则“池面利用不规则的平面，间列岛屿，上贯以桥，使人望去不觉一览无余”。同时，亦应留心曲岸水口的设计，除做了湾头外，还利用芦苇，杂以菰蒲，使之更显得隐约迷离。例如避暑山庄，水源，水景都非常丰富，溪涧、泉、瀑布、潭、河、池、湖等都兼而有之，山涧溪泉，由泉而瀑，瀑泻注潭，潭水经河，汇入湖中，河多湖大，湖沼渺茫。湖区巧妙地用洲、岛、桥、堤的分隔布局手法，形成了风采各异的水面，即：如意湖、澄湖、镜湖、银湖、上湖、下湖、半月湖和西湖（内湖）等八个水面，总称“塞湖”。湖区水绕岛环，亭阁掩映，柳岸低迷，景深委婉，澄波叠翠，镜水云岑，芳诸临流，真是水有百态，景存千变。其余溪流山泉与小河，各自流经文园水门与武烈河相接，水流云在，曲水弯环，一目难穷。山庄理水聚散有致，“聚则辽阔，散则潆洄”，与皇家宫苑所追求的金碧山水完全不同，给人以爽淡、清新、亲切、宁静的水乡之情，故避暑山庄的水景就成了大园的一个典型。
以山石为主题的园林，先生认为这是因为造园时既无水源可得，又无洼地可利用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但只要构思巧妙，亦不乏佳构，苏州环秀山庄就是山石园中优秀代表。他在《清雅风范——苏州园林鉴赏》中说：“环秀山庄范围小，不能凿大池，亦以山石为主，略引水泉，俾山有山机，岩现活态，苔痕鲜润，草木华滋，宛然若真山水了。”他在《中国名园》中把环秀山庄列在其中，理由是“数弓之地，深谷幽壑，势若天成，其竖石运用宋人山水斧劈皴法，再加镶嵌，简洁遒劲。其水则迂回曲折，山石处处滋润，苍岩欣欣欲活，诚为江南园林之杰构”。上文提到的扬州个园，亦是以山石闻名的四季假山园。看来只要设计者胸有丘壑，精于造园之道，即使是以山石为主题的园林，也能跻身于名园之列。
至于花木，古人历来用毛发和衣饰来形容，现代人强调绿化大地，亦同此理。1983年秋，在全国风景会议上先生曾提出过“振兴中华，必先绿化；没有绿化，便无文化”的倡议，故名之为“绿文化”。后来，他在《帘青集》上写了一篇《先绿后园——绿文化》的文章，认为：“没有绿文化的环境，宛同戈壁滩一样，枯寂得令人发慌。”绿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大自然打扮得更加美丽，用花草树木净化空气，给人类创造一个优美而舒适的健康环境，并保持生态平衡。从绿化与造园的关系来说，先生认为造园总离不开绿化，故城市中造园应“先绿后园”，“先普遍实行绿化，再在有相当基础的绿化地带中规划造园的布局”。然而，园林中光绿化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在《说园》中说：“中国园林的树木栽植，不但为了绿化，而且要具有画意”，进一步从美学的高度阐述两者的关系。造园要在绿化的基础上，利用花木精心布局，组成其他构园因素所无法替代的摇曳多姿、亭亭玉立的景物，花团锦簇、芬芳四溢的氛围，以提高园林观赏层次和艺术效果，更好地创造出耐人寻味的意境来，让人们从花木的风姿中欣赏到“窗外花树一角，即折枝尺幅；山间古树三五，幽篁一丛，乃模拟枯木竹石图”的画面，享受到其中的真趣。园林中的花木，栽植在“峰峦”和楼阁之间，能“木仰花承”，起到自然过渡和调节作用，也增加了园林空间的变化，丰富了审美的层次感受。在以花木为主题的园林中，为了突出花木，则直接以之命名，如绍兴的兰亭、杭州的曲院风荷、太原的桃花园等，都是以同种花木栽植，以花木形态、以姿势造型取胜的，利用人们的通感心理，以名绘声，以姿造型，出神入化。
另外，还有集建筑、山水、花木于一身的综合园，都以具有独特的艺术造型和鲜明的个性者为胜。例如山东潍坊的十笏园，先生称之为“北国明珠”，“是一个精巧得像水石盆景的小园，占地两千多平方米，内有溶溶水石，楚楚楼台，其构思之妙，足为造小园的借鉴”。小园东筑假山，西为清池，山池之间以廓和桥连接，园中以水为脉络贯穿，而亭台山石，花草树木点缀出之，极轻灵有致。《说园》（四）中说：“北国小园，能饶水石之胜者，以此为最。”又如浙江富春江畔的依绿园，原是古代名园，曾数次遭劫，1990年先生应邀指导修复，古园经他琢磨组景后，翠竹摇曳，依绿之景满园皆是。每当旭日初升，小楼山岚云影随人，池中山泉成趵突状隐隐作声，石桥浮于波上，小亭峰石绕池，散点鸣禽上下自由飞翔，一派江南秀雅清丽景象，宛如天然图画。
